乘風而來的夢

風が運ぶ夢

Slam Dunk 三井寿/木暮公延

「我在這裡下車。」

「咦?」

「改天見。」

關於記憶裡這段對話,木暮的解釋是:因為是驟雨放晴的午後。或者,因為那從未真實發生。

高三暑假結束前一天,三井來家裡找他。

木暮在二樓房間裡,成堆的模擬試卷淹沒視野,剛倒不久的麥茶退了冰,他拿幾張雙面寫滿的計算紙折起來墊在杯底。順手把剩下的廢紙扔進垃圾桶時瞥見腳邊一疊題本,頓時氣力盡失。他摘掉眼鏡,在桌面上趴了下來。

應門的人是他母親。

「公延!有人來找你!」母親的聲音從玄關來到樓梯間:「公延?你在睡午覺嗎?」

他記得是這樣。

匆匆下樓之後,正在客廳收拾桌面的母親看到他,說:「是三井同學。好久沒見到他,變了好多呢!我邀他進來,但他說他在外面等就好⋯⋯你快去吧!我把這收拾下,請人家進來坐啊!」

木暮應了聲,快步走向玄關。玄關門淺淺地掩著。他伸手拉開門,三井站在門外,背對他。

「三井。」

三井先是回過頭看,才轉身面向他。好像所有相似場景裡都是這樣。木暮差點忘了自己還穿著室內拖鞋就要踏出玄關,急忙停住身體,踩在台階邊緣。

「你怎麼來了?不用練球嗎?」

「今天放假。」

他注意到三井沒揹球袋。三井把手插進牛仔褲口袋裡,白色短袖上衣的下襬兩側掀起皺褶。

「你在忙嗎?」

「還好。在複習這幾天寫的模擬考題。」

木暮想起母親稍早的叮嚀,正想叫三井把鞋子脫掉跟他進門時,三井快了他一步。

「我來是想說,如果你沒事的話⋯⋯要不要去哪晃晃?」

他不記得自己當時怎麼回答,也不記得和母親說要出門時的對話,只記得自己上樓換了件薄襯衫,拿了錢包鑰匙,繫好鞋帶時三井已經在大門外等他。

穿過住宅區巷弄,片瀨川沿岸綠地人影稀疏,油蟬藏在樹蔭裡叫得放肆。蟬鳴暫歇時,三井說他在全國大賽回來後去了一趟醫院。木暮停在原地忘了一個綠燈。下個綠燈時三井告訴他「只是例行檢查。如果到時候大學太遠再考慮換個醫院」。

越往海的方向,帶著戲水裝備的遊客逐漸多了起來。下個路口過橋是海岸公園和水族館。木暮記得自己在中學的戶外教學時去過一次。若不在這裡上橋,繼續走,有另一座大橋通往江之島。他不記得上次去是什麼時候。對他來說海是經過,不是前往。

他還沒問三井要去哪裡。

平交道警示燈亮起,柵欄降下,列車緩緩駛近,熔化在炎陽蜃景裡。

木暮說:「要不然我們上車?這班是開往鎌倉的吧。」

步出鎌倉車站後,人潮分散兩處,但無論是左轉走小町通,或從若宮大路穿過二之鳥居,走上段葛,最終都要踏入鶴岡八幡宮的神界。木暮記得最近一次來是去年大晦日。參道上熙攘往來更盛,夜裡空氣冷冽,燈火通明,等待參拜時他用熱甘酒暖手,白霧在鏡片上凝結細小的水珠。他是和赤木一起來的。

「赤木說最後一年了,來求個勝守。」木暮說。

三井盯著他。木暮才想起他是第一次跟三井說這件事。

「那天我們排了好久的隊,今天人應該沒那麼多⋯⋯要去嗎?」

「明年再去。」三井回答時已經移開視線。

「明年?」

「明年初詣我們一起去。」

他看向三井,三井沒再看他。

後來他們確實一起去了。跟赤木。跟宮城。跟流川跟櫻木,在人群中站成一堵牆。初二上午,彩子和晴子邀來籃球部所有人,還在境內巧遇安西教練和師母。輪到木暮參拜時,二禮二拍手後他直視前方,什麼也沒有求。三井在他旁邊,合掌時閉起眼睛。他沒問三井求了什麼。

雨在他們坐進巷裡的甜品店不久後追上,傾盆而至。木暮鑿開刨冰側面,三井從他碗裡挖走一層煉乳,淋在自己的抹茶刨冰上。他記得最清楚的是三井的手。

高一時三井曾經來過他家一次。

那天是週五,週末體育館預定外借,下午的練習因此提早結束。走出大門時三井嚷著還不想回家,拉他到附近球場,兩側籃筐卻都已被人佔領。木暮問「要不要去借一邊來用」,三井沒回答,手指扣在圍欄上。

「那還是⋯⋯你要來我家嗎?得再走回去搭車就是了。」

「好啊!」

他還對邀請遲疑,三井就爽快地答應。回車站的路上,木暮才發現這是上高中以後他第一次邀同學來家裡。想不到是三井。三井大概也沒想到吧。

回想起那天,木暮總會不自覺地彎動右手食指。

「你手怎麼了?」在他房間裡,木暮把母親準備的點心遞過去的時候,三井指著他的手問。

木暮看向自己的右手,食指第二個指節上一圈瘀青,他用左手拇指和食指捏了捏,關節周圍的皮膚比往常腫一點,但並不明顯。應該是昨天練習時撞傷,他當下沒留意,回到家才感覺刺痛。冰敷後隔天消腫不少,他也就沒特別在意。

「會痛嗎?」三井問他。

木暮搖搖頭。已經不太痛了。

「讓我看看。」

三井抓住他的手腕,把他的手朝向自己抬起來,左右翻看後說:「好。看起來差不多消腫了。把關節固定住,不要再傷到同個地方。」

三井讓他把手平放後才鬆開手,半跪趴著把球袋拖到腳邊,拉開拉鍊在裡頭翻找,拿出一卷膚色貼布。

「有剪刀嗎?借我。」

木暮起身走到書桌前,從抽屜裡拿了剪刀給三井。三井拿著貼布在他右手食指上方比劃,量好長度後剪下兩段,再各從中間剪開,分成四片。

「手給我。」

木暮伸出手。三井拿起其中一片貼布,噘著嘴,撕開背面襯紙後拉伸貼布,從指節處中心點貼上去,往手指外側斜斜延伸,再用指腹撫平貼布兩端。三井要他試著把食指和中指間的指縫再拉開一點。第二片貼布和上一片對齊,在接近指尖的地方交叉成一個V字。剩下兩片也用同樣的方式,反向交叉貼在指根。

「會太緊嗎?」三井問。

木暮嘗試彎動食指,關節周圍被貼布包覆,有種奇妙的感覺,但不會影響手指活動。

「還好。」

「那就好啦!可以碰水沒關係,擦乾就好,大概貼個兩天,如果邊邊掀起來了就撕掉。」

木暮輕撫貼布表面,看似粗糙卻比想像中柔軟彈性。三井說那是「肌內效貼布,我也是最近才剛開始用」,一邊把撕下來的襯紙碎片推到一旁,再次拿起剪刀,抽出比剛才更長一段貼布,剪下來遞給他。木暮接過來放在掌心,向三井道謝。三井得意地笑了,向後攏過落在額前的頭髮,順勢在榻榻米上躺下,手伸向空中張開五指,模擬觸球時的手勢。

「手指很重要啊!你總不會只想搶籃板但投不準吧?」

三井轉頭看他,像要徵求他的同意。木暮點點頭。

「想投好三分球,手指的感覺絕對不能出錯,必須保護好才行。」

他看著三井的手。三井的手指看上去比自己要細一些,關節比例很平均,沒有一處特別凸出或歪曲,指甲修剪成整齊的長方形。

三井的手和他記憶中沒有太大變化。木暮不用問就知道,即使在不打籃球的那段時間,三井仍然維持著保護手指的習慣。無論是有意識所為,或只是身體對不可逆傷害的防衛本能。

他看向窗外,直到剛才雨都像浪一樣潑過來,打在磨砂玻璃垂直的岸上,現在卻退潮般幾乎消失。

「剛才去你家找你的時候,你媽還認得我。」三井說。

木暮轉過頭看他,說:「嗯,她說你變了很多。」

三井沒回話,手在臉頰上摩挲,用指尖去摳疤痕上已經不存在的痂。

「倒是你竟然還記得我家怎麼走。」

三井只說「剛好晃到附近,想起你家好像在那站就下車了」,木暮聽著笑了一下。

「怎麼了?」

「沒什麼。你來找我,我很開心。」

兩人碗裡都只剩冰融化的水。

木暮放下湯匙,目光越過三井肩膀,一組客人站在門口,其中一人拉開木門,抬頭張望,手掌朝上伸出門外揮動幾下之後,才和同伴相偕邁步離去。已經沒有雨了。木暮推開椅子,小心地起身,輕聲說:「走吧。」

夏日是一切唐突的藉口。

「你要直接從這裡搭車回去嗎?」

「不,我想去體育館一趟。」

「不是放假嗎?又想練球了?」

「沒有不想練球的時候啊!」

「體育館有人嗎?」

「不知道,進不去的話就到附近球場看看。但我猜宮城應該在吧。」

「你們這樣還算放假嗎?」

列車駛離長谷後,車廂內空出座位,確認周遭沒有其他站著的乘客,他們在綠色的絨布長椅上坐下來。三井說很少搭江之電這個區間,沒想到非假日人還是這麼多。木暮回想自己好像也是,他甚至不記得今天是平日。列車緊靠民房外牆行駛一小段後進入隧道,隧道很短,看得見洞口,兩側一定距離間隔掛著日光燈管,不至於暗,通過出口時的光線變化卻還是很難適應。

木暮摘下眼鏡,單手拿著鏡腳,用手背搓揉眼睛。

「你這樣看得到嗎?」

列車行駛聲幾乎吞掉三井的問話。

「你說什麼?」木暮稍微提高音量,想聽清楚再答。

三井湊到他耳邊,又問了一遍:「我說你拿掉眼鏡還看得到嗎?」

「多少能看到一點,很模糊就是了。」木暮說,把眼鏡重新戴上,看見三井點點頭。

煞車減速時他們的肩膀碰在一起。坐在三井左邊的乘客在極樂寺下了車,又過一站,三井才稍微往旁邊移,留出他們能轉頭面對彼此的距離。三井低著頭,盯著自己的掌心,過了幾秒後抬起頭看他。

「木暮。你為什麼留在籃球部?」

他在腦中把三井的話重新聽過一遍。三井指的是他引退之前的時間,兩年,三井不在的這段時間,他為什麼留在籃球部?木暮直視前方,像比賽開始前要仰首走進球場那樣。

「可能是因為你吧。」

列車到站。車內廣播填滿話間的空隙,為木暮叫了一次暫停。車門關上時他看向三井。或許三井比他更需要這個暫停。

從七里濱發車後,幾位乘客從對面移動到了這一側的空位,紛紛望向車廂窗外。木暮側著身坐,手倚在窗緣。海靠得很近。

「中學最後一場比賽看到你在場上,當時覺得『好棒!這就是籃球啊!』你不在以後我經常會想,如果還能再看到你打球、能再跟你一起打球,就太好了。」

隔著公路,海在烈日下過曝,幾乎透明,曬出細碎的光。木暮想起三井要他好好看著自己的時候。

「三井。」

浪還在遠處,他轉過去面對三井。他知道三井一直在看他。

「三井的籃球,我真的很喜歡。」

陽光從窗簾下的縫隙鑽進來,木暮睜開眼睛。

他仰躺在床上,伸手要拿放在床頭的眼鏡,指尖卻撞上牆壁。他還不習慣和從前不同的擺設。上週末他剛搬進新的租屋處,趁此機會汰換掉一些舊傢俱。床是新的,兩天前送來,和一組床邊收納櫃一起。眼鏡應該擺在上面。他沒翻身去確認,繼續躺著,把手收回來後伸向天花板。他看著自己的手,從指縫間模糊地看見那個夏天。

他記得自己在車門即將關上前起身,他記得說了再見,卻想不起在那之後去了哪裡。對此他通常歸咎過於晴朗的午後,另一些時候,他選擇相信是夢。他不記得去過海邊。

過了一會,木暮終於坐起身,爬出棉被。眼鏡不在矮櫃上,大概是昨晚留在浴室的置物架上了。他將雙手高舉過頭,伸展一個呵欠,拉開窗簾,瞇著眼睛看。從這個房間的窗望出去,多是平房屋頂,遠處有幾棟較高的建築物,鄰居的院子是一座生人勿近的林,除此之外再無風景。

他知道盡頭有海。

海一直在不遠的地方,只是他不再經過,也從未真正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