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石與神的血液

ハイキュー!! 牛島若利/佐久早聖臣

概念上的牛佐久。幾個雨天的鏡頭。

1   新雜誌的氣味來自油墨原料裡的有機溶劑。

  佐久早坐在書桌前,用指尖從角落翻開最新一期的月刊排球。他總在新刊寄來的當天晚上讀,從目錄開始。練習結束,洗完澡,吃過晚飯後,他會從客廳桌上抽走和未拆信件疊在一起的雜誌,回到房間,端正姿勢,保持距離地讀。

  一月號前半是春高開幕前特輯。牛島若利如預期地出現在注目選手專欄,目錄上副標題用粗體字標記全名的選手只有四位,括號註明代表學校,其餘都成為小字的「與其他」。

  若利。兩個星期前全國青年集訓,牛島說「叫若利就好,也不用說敬語」。從那時起牛島在他腦中和現實都是「若利」。

  逐漸增強的雨聲打斷他。他記得在開暖氣時就關了窗也拉上窗簾,仍然轉頭確認。

  佐久早將注意力重新拉回雜誌上,手指滑過紙面,在專欄標題前方的頁碼短暫停留後就翻到下一頁,從頭讀起。

2

  雨天。

  過去幾週高壓籠罩,氣象預報說今起變天,冬季鋒面雨要連下一週。

  集訓結束後佐久早和古森一起回到宿舍區,在一樓穿堂遇見牛島。牛島背對他,站在落地窗前,行李袋擱在肩上。他朝向牛島走去前聽見古森說要先上樓。

  雨下成密集的白色斜線,墜落時擊出同心圓。

  佐久早走到牛島旁邊,眼角目光在牛島的側臉上停留半秒。半秒後牛島同樣看他,同樣收回視線。

  「若利還不回去?」佐久早先開口。手插在外套口袋。

  「差不多該出發了。」牛島說。

  「雨很大⋯⋯」

  佐久早直視前方。牛島說「我沒帶傘」的時候,他終於轉過頭看牛島。不是忘記,是沒有。牛島的表情語氣明確而坦蕩。

  「等我一下。」

  牛島看向他,說:「好。」

  佐久早轉身上二樓回到宿舍房間。古森坐在床上看他。他走到置物櫃前提起背包,拉開拉鍊,將背包裡的物品一樣一樣拿出來,放在靠牆的長桌上,從底層抽出一把折傘,再將其他物品依序放回背包裡,拉上拉鍊,收進置物櫃裡,再次離開房間。

  佐久早下樓把傘交給牛島。

  牛島盯著他,問:「怎麼還你?」

  「春高。」佐久早說。

  牛島伸手接過傘說:「我會記得。」

  「春高見。」

  佐久早在球鞋裡縮起腳趾。

  他站在原地看牛島朝大門走去。牛島在兩道自動門間停下來。他不能完全看見牛島的動作,他想像牛島從傘套裡將傘抽出來,用手指分開折疊的傘布,拉長中棒。牛島用左手握住傘柄,往前跨了一步,第二道自動門開啟時牛島轉過來,側著身對上他的視線。牛島朝向他稍微抬起右手,收回手時順勢將傘撐開,轉正身體踏出門外,被因雨傾斜的光包圍。

3

  梅雨。

  關東正式宣布入梅,滯留鋒面徘徊,有局部性大雨或豪雨的可能。

  佐久早在地鐵即將到站前拿出手機,確認目的地最近出口與車廂門開啟方向,隨後切換到即時氣象觀測。陰天。降雨機率百分之八十。大片雨雲將在兩個小時後抵達。雷達回波預測圖上,黃綠色塊隨時間軸推移有擴散趨勢,中心甚至一度轉為橘紅色。出門前他從玄關帶走一把直傘。

  他在站內手扶梯上打開通訊軟體。停在兩個星期前的對話視窗,預設狀態的頭像,用漢字寫的本名。牛島若利。

  一個月前黑鷲旗比賽後他和牛島交換了聯絡方式。

  牛島說「我不太會用」,佐久早說「我也是」。他不認為自己說謊。

  牛島在要回到隊伍前對他說:「下次一起去吃飯吧。」

  佐久早沒忍住要問:「若利是會約人出去的人嗎?」

  「不是。但跟你的話能聊一點排球的事。」

  他們還能聊排球以外的事嗎?

  牛島傳訊息來的時候,佐久早才確定牛島是說「下次」也認真的人。

  佐久早選了整天空堂的日期。牛島說那天早上得進系館一趟,如果不介意約在大學附近的話。隨後傳來店名和地圖連結。他點開連結。洋食館。地圖程式顯示最理想的交通方式從所在地前往需要搭三十分鐘電車,轉乘一次。

  一天後佐久早回傳「我不吃漢堡排。但好,就這間」,一個小時後牛島說「我知道了」。

  牛島在車站出口接他。

  「若利吃飯前會拍照?」

  佐久早把附餐沙拉裡的胡蘿蔔絲挑起來,用叉子集中在一起,裹滿淋在生菜上的檸檬油醋醬。

  「外食的時候會,留作紀錄用。」

  牛島橫著拿起手機,嘗試將沙拉、番茄湯、冰咖啡、牛肉燴飯同時裝進畫面裡。

  「飲食控制很嚴格?」

  「還好,習慣了。」牛島將手機收回口袋,合掌說:「我開動了。」

  他盯著牛島拿起湯匙的左手修剪整齊的指甲,問關於發球的事。

  雨下早了半個鐘頭。

  佐久早在遮雨棚下撐開傘,牛島示意他先走。他很久沒有走在雨裡。他總是反覆查看天氣預報,極盡可能不在雨天出門。

  人行道盡頭是一片公園綠地,佐久早不記得來時經過這裡。牛島來到他旁邊,繼續往前走。雨勢漸大,佐久早放輕步伐避開水窪。穿過綠籬圍起的鋪石步道時,牛島說:「雨的味道。」

  浸潤岩土,搗碎草木,擊裂大氣的味道。

  「潮土油。」佐久早說。

  他查過這個單字,來自古希臘語的造詞。岩石與神的血液。

  牛島在一本科普雜誌上讀過:「好像是植物油的一種。會影響種子發芽和抑制植物生長。」

  「是乾燥土壤裡細菌的次級代謝產物。還有臭氧。」佐久早補充。

  「這邊右轉。」

  轉彎時差一點他們的傘就要碰在一起。牛島把傘稍微往左傾斜,像不介意淋濕肩膀。

  牛島帶他走到車站出口時已經滂沱,佐久早隔著電梯門看牛島被雨淹沒。既冷又溫暖。

4

  颱風前夕。

  關東海上颱風八號路徑偏北,預計清晨接近東北地方,登陸機率高。

  日本代表隊昨天贏下一場小組賽。佐久早將換下的訓練服折好疊起,收進一次性洗衣袋後,順手將房內主要電燈開關全部關上,只留下床頭的間接照明。牛島站在兩張床中間,轉緊水壺瓶口,放在床邊矮櫃上。雙層窗簾緊閉的室內聽不見雨聲。

  「華沙經常下雨嗎?」

  佐久早在靠牆的床上坐下來。

  「不常。但夏天有暴風雨,冬天下雪。」牛島問:「你在考慮移籍?」

  「有機會的話。」他的合約到明年賽季結束。

  佐久早抬頭看牛島。牛島在對面床上坐下來平視他,他看向牛島擱在床上的手。

  「我可以摸若利的手嗎?」

  牛島把左手遞給他。

  佐久早用右手接住,托著牛島的手背,只讓第二關節碰到自己。他伸出左手食指去摸,從拇指指甲邊緣開始。牛島的手掌紋路深但完整,沒有因乾燥導致的白色細痕。佐久早將拇指以外的其他三指也放上去,指尖撫過牛島的掌心,摩挲手指根部的凹陷,再沿每根指頭往上。牛島的指掌關節和第二指節下方,角質增厚隆起如小丘,但並未結成硬繭。厚實卻柔軟的皮膚具現了從未懈怠的極度自持與不可得的幸運。碰觸到手指末段的時候,佐久早感覺指尖被很輕地反扣,留在牛島的指腹上。

  「你該來歐洲。」牛島說。

  佐久早知道牛島在看他,他仍然盯著牛島的左手。

  「聖臣。」

  他想像理想的觸碰,想像允諾與交付。他從不祈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