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影

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 Sgt. Gengo Hara & Lt. Col. John Lawrence

你們英國人的庭園是什麼樣子。

原在用碎木材釘起、只夠放一瓶一樽的矮桌上擺兩個小杯酌酒,一邊問起他家鄉的事。

那天是勞倫斯第一次被允許坐上原的「緣側」。說是「緣側」並不太對,就是在木棧板和竹材搭起的屋篷,憑感覺丈量隔出一塊,掛上椰葉編成的半片簾子,以自身唯一所知的建築結構代稱,那就只能是「緣側」。

踏上來時勞倫斯問他是否該將鞋脫了,原停頓了下,皺眉頭看他,隨後笑來起來,擺擺手說不用了。勞倫斯在心裡暗記:那是個對的問句。

原問起他院子,他如實回答腦中浮現的畫面。

修剪造型的常綠灌木劃出迷宮,用繽紛花卉填滿切割的小區塊,涼亭,長椅,搭起棚架種玫瑰花或爬滿蔓生植物。石刻底座圈起透明的水池,或許在中央擺上雕塑,設計噴水。

「我說的是那種大一點的庭園,跟著古建築什麼的。」他補充。

原把酒杯推到他面前,勞倫斯猶豫一會,拿起來喝掉。原看上去很滿意。

「你見過日本的庭園吧。」原問他。

勞倫斯點點頭。他見過。

他待在日本的時間並不真的太長,然而那裡的庭園和他在家鄉見過的庭園從不一樣。

耙紋砂礫與苔的絨毯鋪成小徑,偶爾遇上石階,岩造的假山隨處聳立,隨季節枯盛的夏綠喬、灌木遠多過花。若有池塘,頂多是橋,沒見過噴水。

「那叫侘寂。」原突然說,打斷勞倫斯的思緒。

「WABI-SABI?」他只能將發音重複一遍,怎麼寫的他不知道。

「對。侘、寂。」原說:「無常啦無常!很適合這裡吧?對吧?」

勞倫斯頭點得很慢,他不確定自己真的聽懂了。

見他那樣,原哈哈笑了起來,說:「勞倫斯,你什麼都不懂啦!我就說你什麼都不懂,哈哈!」

熱帶地區對雨季毫無保留,下了整個星期,恐怕是還得繼續下去。好處是減少了戰俘們在烈日裡過度勞動虛脫倒下的次數,壞的是暴雨中仍可能被指派工作,滿身泥濘裡走上好幾個小時並不比較好受。

勞倫斯在營地裡望著雨打穿屋頂,所有人都放棄在乎,躺在被浸濕的床單上也能睡去。

他們的晝夜在被雨消磨之前早已經剝奪。

勞倫斯。

「勞倫斯。」

他聽見原在遠方喊他,宏亮的嗓音穿透雨聲。他起身探出頭看,「過來!這裡!你快過來!」原持續朝著他大喊,要他走進雨裡。

勞倫斯撥開雨幕,看見原赤腳從「緣側」上下來,絲毫不介意淋濕或踩在泥地上。勞倫斯想他該是又喝醉了。他走近發現就在原站著的前方有一灘大水窪。

勞倫斯記不太得此處是否原來就是窪地凹陷,或是連日的雨侵蝕了軟土。雨水積累又逐漸漫淹開來,再下一個星期,再一個月,一個季節,他們或許會擁有池塘。

「我們在這裡造一座庭園,你說怎麼樣?」原大聲地問。

「我覺得很好,原中士。」他拉起嗓門回答。

在幾乎被雨水淹沒的視線中勞倫斯看見他們的倒影映在積水上,扭曲變形,被雨打穿,擊出滿身孔洞,震盪成漣漪。

當他終於遠離熱帶島嶼的雨季,回到被冷雨包圍的冬天,突然想起原提過那個他只記得發音的詞,查出字形詞義時,勞倫斯記起那灘水窪裡他們消滅又被復原,沒有一刻完整。

他忍不住要認為,自己比原還要懂了,卻已經太遲。他們始終沒能擁有那一座庭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