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人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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呪術廻戦 五条悟/夏油傑

夏油傑見過五條悟成為人。說是他一手造成的也不為過。


你喜歡什麼電影?

夏油邊轉頭問五條,邊推開咒術高專附近唯一一間私人經營書籍影音出租店的玻璃門。五條沒回答,跟在他後面走進去。

就算能在地址開頭寫上東京都,這裡與相鄰縣的邊界也早就被杉木林模糊。若想去常見的連鎖出租店,從最近車站搭電車最快也要四十多分鐘。這讓夏油在上了高專以後就沒怎麼再用過他的會員卡。偶爾在市中心遇上能集點數的商店,卻發現忘了把卡帶出門。

至於為什麼在除了高專相關人員外幾乎無人出入的地方會有出租店,剛發現它時夏油也曾有過疑問,卻並不真的關心答案。對他來說,能維持娛樂的供給就足夠了。

今天是五條第一次說要跟他來。

店員看上去不比他們大上幾歲,在櫃檯裡一隻腳抬起來縮在椅子上,雙眼直盯著電腦螢幕,擺在鍵盤一旁煙灰缸裡的殘骸能看出他把菸抽得很短,聽見門上的吊鈴響了也沒抬起頭。夏油知道他在結帳時也不會抬頭看他。有時櫃檯裡坐著的是一位婆婆,她會在結帳時戴上眼鏡,但仍然防止不了她總是對不準要掃描的條碼。她在的時候夏油會和她打招呼,也會注意挑片時不違反電影分級,雖然夏油猜她是不會注意到的。

「你喜歡什麼電影?有什麼想看的嗎?」夏油又問了一次。

「你就挑你想看的就好了啦。」五條有些不耐煩地回答,夏油注意到他拉低了墨鏡。

他們經過一排寫著「最新強片!」但其實已經兩個月沒換過內容的影片櫃。夏油通常在這裡憑著也許在哪看過預告片的記憶挑個一、兩片。接著他會走到依類型分類的排櫃間,按照假名順序掃過片名,隨意抽起一張,翻到背面讀字體偏小的簡介,偶爾出現有印象的演員或導演的名字,就先拿在手上。

和一個人來時一樣,夏油繞了一圈,挑出幾片他猜五條也會感興趣的,儘管他們沒說好要一起看或如何。學期過到三分之一的最近,夏油才感覺五條終於對他的術式,和術式以外的他好奇。他還不確定是出於什麼理由。

他在倒數幾排的走道找到彎著腰的五條,問他找到什麼了嗎,五條抬起身聳聳肩,反問他選好了嗎,夏油猶豫了下,點點頭。

通常在遇到年輕店員顧店的時候,夏油會掀開藏在最裏側走道的深藍色門簾。裡面是粉紅色的。每張光碟盒上都有同個貼紙,被紅色斜槓劃掉的數字與年齡的差來到五以內之後,幾乎只是不抱期待的勸導。來過幾次以後,夏油發現這是店內最乾淨的角落。架上沒有一點灰塵,排序也是最整齊的。然而他不知道是否現在就該和五條分享這個。

直到後來夏油才知道,在懂得自己一個人來掀開深藍色門簾帶走什麼的時候,五條會偷報他的電話號碼。

他把光碟盒放到櫃檯桌上,唸出手機號碼,店員面無表情地輸入,刷過條碼、消磁,把影片分成兩堆,分別指著說三天、五天,夏油說了聲謝謝,五條推開門先走了出去,拉著門等他。

回宿舍路上夏油問五條:要一起看嗎?

五條看著他,彷彿夏油說了一句咒語卻對此毫不知情。

當五條開始會在沒有任務的假日,沒有預告地來到夏油的房間待上整天的時候,比起電影,他們花更多時間在至少兩個人才能成立的電玩遊戲上。

偶爾像今天這樣,消耗半瓶退了冰的碳酸飲料後,五條會主動提起,說來看點什麼。夏油就越過零食的塑膠袋,從週刊漫畫雜誌堆上抽一張光碟遞給他。挑到已經看過,或看到一半的,夏油也不介意,趁五條操作光碟機時找到遙控器放上矮桌,再把自己扔回床上。五條就靠在他床邊坐下,按下播放鍵。

夏油想起去年他曾經看過同個導演幾年前執導的另一部動畫電影。當時他沒自信說看懂了,現在他仍然沒有。

眼角帶痣的少女在鏡頭下踏過不同時代,奔跑在換幕間穿進另一種造型,戲外年邁的偶像說自己從女孩長成女人,追的是比戀愛浪漫更殘忍的夢。

跑起片尾字幕時五條已經佔據了夏油的床。他要五條至少把墨鏡摘下來,五條照做。夏油接過墨鏡,折起鏡腳收在床頭,起身把床讓給他。

離開房間時夏油關了燈,沒將窗簾全部拉上,夏季天暗得很慢,但他的窗朝東面開,藍色已經沉下來。他走到宿舍外,在前院遇到硝子。她點燃菸吸了一口,吐氣就把黃昏山景框成畫。

當她注意到夏油,夏油就朝她走過去。

「真難得啊這時間,五條呢?」硝子從口袋掏出菸盒,和打火機一起遞給夏油。

「他說想睡。」夏油接過,抽出一根點著。他不像硝子那麼常抽,卻也沒真的戒過。他們都沒問過對方是怎麼學會的。

「我說你啊,就是對五條太好了。」硝子說。

「沒這回事。」夏油半蹲下來,否認硝子對他下的結論,說:「我要是真對他好,現在就不會在這裡,而是——」

硝子打斷他:「別說了吧,我可不想知道。」

「我想也是。」夏油說,拿起菸深吸一口,抬頭看硝子,像注意到什麼似地微笑。

「幹嘛?」

「沒什麼。硝子也有淚痣呢。」

「少噁心了。」

硝子撇開視線,夏油哇哈哈地笑。等到硝子熄了菸,問他要去食堂嗎,他搖搖頭,說他還是先回去一趟,把菸盒打火機還給硝子。

回到已經全暗的房間,開門時冷氣朝他直吹,夏油反手把走廊燈光關在門外,憑著身體記憶走到床邊,蹲下來拉開棉被一角,輕聲問五條要起來了嗎,說現在還來得及去晚餐。五條沒有回答,只是從被裡伸出手,拉著他的肩膀讓他靠得更近。夏油沒有拒絕。

所有人都以為是因為他對五條太好。

夏油不確定五條是否在意電影在宿舍電視螢幕裡,和在電影院裡的差別。他並沒有和五條一起看過電影院裡的電影。

最接近的一次是他們結束在都內鬧區的任務,升起了帳,回程途中經過的高樓,一樓是留有舊時代風情的電影院。灰白色外牆上金色指針的鐘,兩側掛著上映中的電影海報,準點剛到,鐘面向上斜推了起來,露出精緻的機械裝飾,夏油抬起頭看。

「你想看嗎?」像是注意到他的視線,五條停下腳步問他。

夏油跟著停下來,他們就站在入口,還要再走進去一點才看得到時刻表。要看海報上的新片,進去最多等半小時會有場次,不過那要算夜場的電影,散場可能錯過末班電車,得打電話給輔佐監督來接他們。現在也不是適合他們穿著制服在街上逗留的時間,雖然夏油有信心說這些對他或五條都不是問題。

他搖搖頭,說:「我們該回去了。」

五條應了聲,繼續往前走。夏油感到詛咒的具象在胃裡翻滾。

等待轉乘電車的月台上五條靠過來,下巴放在他肩上,他轉頭確認除了他們以外沒有別人,然後才問:「悟,怎麼了?」

五條遲遲不答,夏油嘆了口氣,抬起手壓扁五條搔得他臉頰發癢的頭髮。

「你該叫人來接我們。」五條說。

「不是你說來得及就想坐電車回去的嗎?」

「⋯⋯那種事怎樣都好吧!」

面對五條提高的聲量,夏油輕聲地說:「沒事啦。」他重複一次:「我沒事。」

五條沒有退開,沒有人再說一句,就那樣站著直到電車進站。

聽說那部電影後來在學院獎拿了幾個重要獎項。

等到被放在出租店架上,夏油已經不看電影。


敲一百零八下鐘的理由是什麼來著?

低空飛離逐漸升起的帳,夏油讓咒靈在漆黑山徑的邊緣把自己和五條放下來。從這裡可以看見山腳下的寺院燈火通明,本堂前滿是排隊等待初詣的人潮。五條站在路燈的起點問夏油。

梵鐘敲響第一聲時夏油就注意到了,那時他們才剛抵達山徑盡頭任務所在的地點。他在心裡暗數,直到結束任務,回程路上敲響第一百零八下。

「是一百零八種煩惱。」夏油說。跟在五條後面踏進水銀燈模糊的光裡。

諸說皆有,一說自為人有六根,眼耳鼻舌身意,六根觸六塵生六識,分好惡平,別淨染,有前世今生來世,相乘為一零八。凡人皆有煩惱。聽一聲鐘,減一種煩惱。忘卻煩惱,開悟解脫。

五條不問,夏油以為他沒聽見。

「你聽見了?」夏油問。

「聽見了啊。」

「真難得,悟會對意義感興趣。」

「我問的是理由,不是意義。」

「隨你怎麼說了。」

「真難得,傑不找架吵呢。」五條調侃他。

「我可是累了啊。」夏油說。

他們從幾天前開始就被連續安排到佛寺神社附近執行任務。夏油以為是因為在允許集體願望的時節,更容易觸發詛咒。願望即詛咒。

對五條來說,這些都不是他需要在乎的。而夏油則是一聲鐘都不敢聽漏了。

夏油不曾和任何人說過,他能聽見咒靈的聲音。

在他還未能辨明那些只有自己能見的怪異魍魎,其實是詛咒具象的最初,當它們朝他靠近,或他不小心踏進了它們的領域,在距離夠近能看清形象之前,總先傳來騷動的音頻。

與其說是去聽,不如說是直接傳進意識裡。像對他說:你聽見了吧,你聽得見吧,別裝作沒聽見啊。

曾經他害怕得必須摀住耳朵,甚至是在將它們全都吞沒之後,那些聲音仍然存在腦中。他是注定聽見的人。

來到高專,咒靈的語言成為討論的課題。一般認為只有高等級的咒靈能夠與人類溝通。夏油大致同意,但換作是他會說,高級咒靈能將自身的語言,轉換成在進入人類意識時可被解讀的頻率。沒有足夠能力轉換的就不被聽見,或被判作囈語。若接受這個解釋,形同說明自己比不具咒力的普通人,甚至是其他咒術師,都要更接近咒靈的頻率。

因此他不敢多說,也幾乎不問:聽見了嗎?

對五條更是。夏油以為他並不需要。

結束一連幾天的任務,他們在剩餘的新年假期把自己塞進夏油房間的暖桌裡。

從年底開始好幾天都冷,附近山區的瀑布聽說全凍成冰,然而還沒有雪。沒有再外出的理由,他們完成了從新年節目的錄影到漫畫電影電玩遊戲的全面浸漬,為了誰要離開去準備食物猜拳後不服輸地爭執,反覆直到對一切失去興致。

五條伸長了腿,為了不讓腳露出暖桌外微微區起,腳尖踩住暖桌被的邊緣,其中一隻腳靠在夏油盤起的腿上。夏油出聲抗議,即使知道五條不會因此就範。

當夏油放棄,剝起暖桌上的蜜柑,問五條:「吃嗎?」

「怎麼會有?」五條反問。

夏油指了指放在門口附近的紙箱,說:「老家寄來的。」

「是喔。」

「嗯,說了不用,但還是寄來了。」夏油說。

他把蜜柑翻過來,從底部中間剝開成兩半,延著果皮邊緣推開果肉,抽一張面紙,把一半的果肉放到五條面前。五條就吃起來,一瓣一瓣地咬。

「很近嗎?傑的老家。」

「不太遠吧。」

「普通電車到得了?」

「從這裡沒辦法,不過從池袋的話有特急可以搭。」

「是喔。」

夏油還沒吃,又剝起第二顆。同樣把第二顆的一半遞給五條,五條接過去。

「再多說一點。」

「多說一點什麼?」

「多說一點傑的老家的事。」

「你想聽什麼?」

「隨便什麼都好。」

「還真突然啊⋯⋯」面對五條沒來由的要求夏油答得無奈,卻也沒有拒絕,慢慢地說起。

「嘛,就是普通的地方城市,還算什麼都有,但也什麼都沒有,很普通的地方。是有一些觀光景點,不過住在那裡也不會特別想去。還有什麼?我想想,啊、蕎麥麵很好吃喔!蘸核桃醬汁的。說到這個,今年除夕沒吃到蕎麥麵呢。嗯⋯⋯舊商店街區有一些和菓子老店,悟應該會喜歡吧,紅豆餡的甜饅頭什麼的⋯⋯喂,悟,你有在聽嗎?」

夏油說著,才發現五條臉貼在桌上趴了下來,蜜柑的殘骸被推到一邊。五條悶哼一聲。

「沒有要聽就別要人說啊。」夏油忍不住抱怨。

「有在聽。」五條反駁。

「騙人的吧。」

「沒有騙人。」

五條把臉轉過來,面向夏油,靠在桌上的臉頰被推擠得有點滑稽。夏油笑了。

「我就想聽你一直說啊。」五條說。

「說什麼?」

「就是一直說點什麼。平常會覺得吵死了別再說了,今天不知道怎麼,覺得聽傑說話,好像,嗯⋯⋯好像可以睡著。」

「⋯⋯你是在找架吵嗎?」

「我累了啊。」五條說。這次換成把臉朝下,額頭靠著桌面。

「真難得。」夏油笑笑,提醒他:「墨鏡會壓壞喔。」

五條拿下墨鏡隨手丟到一旁,又回到原來的姿勢。

他看著五條,像突然想起什麼,說:「不要動喔。」

接著拿起一顆蜜柑,擺在五條頭頂的髮旋上,確定擺好後拿出手機啪嚓一聲拍了照。

「像鏡餅一樣。」夏油說。

他把蜜柑從五條頭上拿下來,看著手機裡的照片笑出聲。

「悟,要看嗎?我要傳給硝子了。」

「隨便啦。」

「你是要睡了嗎?」

「嗯。」

「不要在暖桌裡睡,等下醒來你會後悔。」

「不會後悔。」

「會感冒喔。」

「不會感冒。」

「算了不跟你說了。至少把腳挪開,悟,我腳要麻了。」夏油再次嘗試抗議,五條依舊沒理會他。

「再多說一點。」五條說。

「你想聽什麼?」

「全部,全部都想聽。」

夏油聽見自己一直在說。

從剛才被五條開啟的老家話題,到最近在意但還沒時間看的電影,最後已經不記得說過什麼,還有什麼沒說,只剩下五條在一旁靜靜睡著的鼻息。


你該睡一下。

夏油踏出浴室,走到電燈開關前關掉房間主燈,把冷氣溫度再調低了一點。他總感覺中央空調若不維持讓人哆嗦的低溫,就掩蓋不住飯店房間的絨地毯久經使用後,如何清潔也無法完全去除的複雜氣味。五條在兩張併排的單人床中間仰躺著,舉著手機,專注盯著螢幕,不停地按向下鍵。

「這個季節來沖繩真的是對的嗎?」五條問。

「沒有什麼對不對,你忘了我們可不是來觀光的。」夏油說。在其中一張床上半躺下來,用披在肩上的毛巾擦頭髮。

「很浪費啊,夏天的話白天就能長一點吧。」五條說:「你看,晚上根本什麼都拍不出來。」

五條翻身躺進夏油在的那一側,把手機湊到他面前。夏油瞇起眼睛看,畫面上是相簿頁的格狀縮圖,半數以上是光的粒子暈開模糊的黑色。他停下擦乾頭髮的手,毛巾半垂在床上,緩慢地浸濕床單。

此刻與半個枕頭的距離裡的五條共享同一種洗髮精與沐浴劑混合後的氣息,比起夜裡手機攝影的極限更讓他分心。

直到前一刻他們都還在春天的海裡。

沖繩的春季太早,他們來得太晚,錯過粉紅色的空氣。陽光把海曬成透明,浪在沙灘上凝結成一秒的乳白色,沖出淡淡鹹味。無法預期地被海浪或彼此惡作劇的水花追上,等待開襟衫乾燥的時間,四人在老店各自點一碗善哉。熬煮多時仍顆粒飽滿的蜜紅豆藏在堆成尖塔的碎冰下,從碗的邊緣鑿出缺口,用冰融進熱糖水溢出香甜的冷空氣預習夏季。

一個半小時車程外的水族館裡,被豢養的人工海洋沒有海潮的氣味,取而代之是人潮熙攘,擦身而過時洩漏上一段記憶的線索。剛離開館內咖啡廳的人,談笑之間是廉價咖啡或碳酸飲料淺淺的酸;在海灘旁的浴場沖洗過,筋疲力盡但還意猶未盡的人身上是淡水清涼的苦。

至於他們,為了換取多一點自由,五條和天內嚷著要唯一有駕照,卻從未真正開上路的黑井租車。誰想得到會在途中遇上引擎熄火,夏油和五條兩個人被迫下車。在車尾推了一段路的記憶很快就被沖淡,夏油卻仍然能聞到自己身上混著汗水,搞砸了也遮掩不了興奮、任誰都能察覺危險的汽油味。

帶著從雜貨店買的水桶和各式小型煙火,在日落前找到一處無人看管的海灘,黑井擔心地問這樣真的沒問題嗎,夏油說若真要徹底避免被發現,降下帳也可以。然而沒有人想現在就棄權,包括他自己在內,他們要用盡一切可能將白日延長。

夏油將點燃的線香花火交給天內和黑井,花火在他們手上從花蕾盛開成牡丹,海風掀起燃成松葉飛散的火光,黑井在一旁看天內興奮旋轉的舞,靜靜等待散菊最後的碎片消失在沙灘上。

轉向的海風將煙硝味吹在夏油臉上,讓他猶豫是否該拿出在雜貨店順手帶上的菸。

五條把燃盡的手持煙火扔進水桶裡徹底熄滅,朝夏油走過來,向他要一支長手牡丹,讓他點著後就那麼拿著。五條朝著前端逐漸噴出的火花伸出手,當他的指尖距離飛散的火光不到一公分,在將一切拒於自身之外的術式包覆下,氧氣的消耗變得緩慢,燃燒幾乎像是暫停了一般。

五條說是天內剛才發現只要這麼做,他就可以延長願望的時間。

夏油問他們許了什麼願,五條說他沒有願望,不過天內說的好像是什麼,啊啊——希望夏天永遠不要結束,之類的。夏油笑了,夏天甚至還沒開始。

燒得最盛時五條再試一次,那幾秒之間彷彿他們能做永遠的牡丹。

——傑。

回過神夏油聽見五條喊他,靠得很近,近得將帶著睡意的鼻息留在他臉上。接著像終於發現夏油分心的原因,卻不能明白他為何需要藏地指出來,說:好好聞啊。

「不就是同一種味道嗎。」夏油說。

「不一樣。」五條閉起眼睛。

發生得很快,夏油能感覺碰在一起的不只是彼此鼻尖的側面。在可能是吻也可能是不經意的碰觸間,他安逸地選擇後者。直到他看著五條睜開眼睛,又重新闔上,這一次夏油來不及緊閉嘴唇,只能趁隙深深吸氣,嗅到無法辨別是因為沐浴或緊張蒸出了薄薄的汗,和同一種薄荷牙膏。

當夏油終於能稱那是吻的時候,他伸手梳開五條耳邊的頭髮,注意到五條紅透了耳根,忍不住笑說:

笨蛋,你要呼吸啊。

五條也不避開夏油半乾的頭髮,把手按在他的後頸上表示不服輸的抗議,他抓住五條的手肘稍微使力扯開。直到他們都同意不能再繼續消耗氧氣,五條翻身跌回兩張床中間,大口呼氣,伸展四肢躺成大字。夏油起身,把早已失去用途的毛巾掛上浴室置物架,走回來背對著五條在床沿坐下。

「悟,你睡一下。」夏油說:「一下而已,沒關係的,」

「有你在。」五條代替他說。

夏油知道五條只要再把手伸長一點就能碰到他,於是他再次起身,找到折起放在單人沙發上的短褲,從短褲口袋裡掏出菸盒,抽出一支咬在齒間,沒打算點燃。他蹲下來,低頭在菸製造的空隙裡呼吸。

說服自己夏天還沒開始,不需要急著解釋春天。


世界上不是只有甜的煎蛋捲。

坐在蕎麥麵店裡,夏油淡淡地回答五條在吃了加入店裡自製高湯、口味偏鹹的煎蛋捲後露出的不可置信。他把芥末泥和青蔥一起拌進醬汁裡。

夏油點了當季蔬菜與炸白身魚天婦羅的冷麵套餐,突然的衝動讓他在點餐時加了一份煎蛋捲。送來後他把盤子推到兩人中間,說他推薦,問五條:「煎蛋捲吃甜的?鹹的?」就像所有人在任何可能的閒聊場景裡至少都被問過一次那樣。

對夏油來說這間店是入學不久後的意外。

剛來到高專夏油就知道,不能對在生活圈內擁有能一週去個幾次的熟店抱有期待。這裡只有定價高於一般、為想在東京近郊登山的觀光客存在的旅宿兼餐館,或掛著手寫的褪色招牌、從沒見過開門營業的老店。

一次夏油請輔佐監督放他在最近車站下車,說想散步回去,搖手說他認得路,不需要擔心,卻在幾個轉彎後就明白自己錯了。越往裡走林就越深,只有零星的平房相隔一段建在緩坡上。當他考慮使用申請登記過的咒靈,用最有效率的方式離開,才發現眼前青藍色屋瓦的木造矮房,掛著變體假名的暖簾。

五條說想出去吃點什麼,夏油就帶他來。

五條咬了一口炸蔬菜餅,揉進薩摩芋的麵糊裹住切成細絲的胡蘿蔔、牛蒡、高麗菜和大蔥,炸得酥脆的帶殼蝦米刮過上顎,不至於痛,他頂起舌頭舔了舔。夏油夾起麵條蘸進醬汁,把垂下的瀏海攏到耳後,端著豬口杯吸起麵條,抬頭才發現五條在看他。

「所以呢?現在能決定你是哪一派了嗎?」夏油問。

「還用說嗎?世界上只能有甜的煎蛋捲。」五條說。

夏油忍不住笑出來。他還沒完全習慣五條並不與他,或所有人共享同一種常識。他有時對解釋疲憊,偶爾卻要覺得可愛。

夏油認為食慾是接近奢侈的。

吞嚥咒靈後短暫失去食慾的體驗對夏油來說並不陌生。在過去那比較像是偶發事件,有時是因為沒有足夠的精神準備,有時是因為接近預期能操控的閾值上限。

這段時間以來更像是他選擇失去。

共同任務面對複數咒靈的時候,夏油會向走在前頭的五條要求他想要的,五條會抱怨控制力道太耗心神,但仍然讓咒靈以半祓除的方式留下來。不計算數量,不考慮強度,不再自問餘裕。五條交給夏油的,夏油全部接收。當然不談後果。

任務後他們在晚餐前回到宿舍,夏油說他不餓,想先沖澡。

像今天一樣的時候,若五條說要等他,夏油就拒絕。挨不過時便稱他和灰原說好,回來或許能一起晚餐,要五條至少幫忙帶話,說他會晚到。夏油知道七海也會在。

七海會說:「先吃吧,我想夏油學長不會介意的。」

夏油總在下一次遇到七海時向他道謝。五條問為什麼,夏油說沒為什麼。灰原為他補上一句:「七海很受夏油學長信任呢。」七海就輕聲嘆氣。

等到夏油猜五條認為他是真的睡著而厭倦等待,或他猜五條終於先睡著的時候,夏油才離開房間,來到共用區域點亮廚房的燈。

為了省時,他用電熱水壺燒熱水,倒進雪平鍋七八分滿,開火煮滾。從流理台下共用的置物櫃裡拿出裝著麵線的密封夾鏈袋,抽出兩大把,找到一個不鏽鋼盆,隨手放進去。接著打開冰箱,翻找為錯過晚餐後偶來的深夜飢餓備著的食材。

他拿出兩顆蛋,在冷凍庫找到夜蛾出差帶回來的明太子,想了一下,少了海苔,但還是拿出奶油和醬油,和幾乎忘了買過的小黃瓜。把麵線放進煮滾的水裡,鍋不夠大,他關小了火,在稍微打散的蛋液裡加入醬油,用筷子拌幾下,切開明太子的薄膜,再切一塊奶油。

「你還真有那麼喜歡麵線啊。」

夏油不用轉頭就知道,五條已經走到離他很近的地方。或許在向夏油搭話的更早之前他就已經在廚房裡了。

「要吃嗎?沒有海苔就是了。」夏油問,將小黃瓜切成絲。

「吃。」五條說,湊到一旁拿兩雙筷子,走開來拉了椅子坐下。

夏油關了火,撈出麵線瀝水盛進碗裡,淋蛋液拌勻,放上明太子和奶油,沾在指尖上的就輕輕舔掉,在碗邊隨意塞進一點小黃瓜絲。在五條面前坐下。

「吃吧。」

「你一開始就煮了兩人份嗎?」五條把筷子遞給他。

「沒有這種事喔。」夏油說。接過筷子。輕輕合掌。

夏油偶爾會想或許猜錯也是一種奢侈。

「帕菲」原本是法語,意思是「完美的」甜點。

夏油坐在五條對面,看他專注地從切片水蜜桃圍著冰淇淋組成的尖塔中挖出縫隙,不動搖最上層的一整顆桃子,挖穿鮮奶油,掏出焦糖味的脆片,還碰不到底下混著細碎果粒的果醬。

曾經在哪裡被誰說出來過,並非刻意卻留下來的知識記憶,夏油像聽到當時那般地說出來。

幾乎不再有共同任務的最近,難得假日的五條擅自進了房間發現夏油在,說要出來吃點什麼,帶著夏油來。五條為自己點了隨季節更換水果的帕菲,問夏油要什麼,他說咖啡就好,卻得到一杯冰淇淋蘇打。

像要再次確認剛才的話在五條的記憶裡留下來了那樣。夏油問:「你知道嗎?帕菲的事。」

「不知道。一般不會知道的吧。傑又是怎麼知道的?」

「也沒為什麼,就知道了。」

被五條挖開,逐漸解體,一口一口被消化的水蜜桃帕菲散發的甜膩融進空氣裡。

夏油杯裡的香草冰淇淋在融化,沿著杯緣內側緩慢地滴進藍色糖漿的蘇打水。他拿長湯匙戳出空隙,杯底堆高的冰塊震動,冒出氣泡,他淺淺地舀起來喝一口。

夏油還知道,自己正在見證五條悟的完成。五條渾然未覺,那就是完成。


不要碰。

夏油吃痛地喊出聲。

沒敲門就走進來,把自己跌上床的五條在墨鏡下睜大眼睛,看著剛才被他背對背一鼓作氣撞上的夏油按在腰側的手。五條還來不及問發生了什麼之前,窗外瞬間閃電後幾無間隔的雷鳴震動,夏油緊抓著薄被的手指微微顫抖。

迎來咒靈爆發的第三個夏天,接連不斷的任務模糊晝夜。

夏油在清晨時獨自抵達高專,返回宿舍前先繞到醫務室。他不需要問就已經知道硝子不在,作為能與咒術師的肉身耗損對抗的存在,派遣支援無可避免。醫務室裡值班的輔佐監督看到他,他搶在對方開口前聲明自己沒事,只是大意擦傷,要一個簡易急救箱,說他能處理好。

淋浴間裡夏油靠向隔間左側牆面,讓水柱盡量灑在身體右半邊。他抬起手臂確認,如同從制服的破損上推測的,傷口確實不大,在肋骨下方柔軟的位置劃出開口。他把水關小一些,拿下蓮蓬頭,慢慢移動到傷口附近,沖掉周圍皮膚上凝固成薄膜的血跡,表面在回程途中他緊按著加壓下已幾乎止血。

積累多日無從消解的疲倦先來到臨界值,回房後夏油將急救箱往矮桌上一擺,沒有開燈,把上鎖的窗拉開半扇,風灌進來,他倒在床上,在計算雨的距離前失去意識。

被五條碰到之前夏油幾乎忘記疼痛。

大雨用白噪音把兩個人的沈默困住。五條起身走到窗邊拉上窗簾,一片灰白裡照進來的微弱光線全被遮住,他回過頭用眼神向夏油要一個解釋。夏油屈服。

還能有什麼解釋。降服咒靈的過程他只有肉身。

五條要夏油把上衣脫掉,讓他坐在床沿,自己則在他的左側跪下來,把急救箱拿到腳邊。

五條用手指輕輕撥開傷口,指尖在邊緣稍微施力按了進去,擠壓下表層剛形成的薄膜滲出半凝固的血混著組織液。夏油低頭看,被切開的深度比預想的還深。能做的只有盡力維持傷口清潔,在硝子回來後求得少賠幾盒菸。

被淋上消毒液時夏油咬緊牙,嘶地一聲深深吸氣,抓著床單的手指節發白。他仰著頭,多餘的消毒液往下流,將要沾溼褲頭前被五條用面紙擦掉。五條把急救箱裡的東西全倒出來,攤在地上,夏油沒問他是否真能分清各種敷料的用途。

當五條低下頭剪開紗布,夏油伸手掀起他的瀏海。五條問他在找什麼,夏油搖搖頭,拇指碰在五條光滑的額頭上,輕輕地來回。

五條告訴過他。那天在夏油和天內前往薨星宮之後,自己是如何被刺穿,從哪裡被割開,用手指在身上劃出一道一道。

使用反轉術式修復肉體,就像在腦內生成一雙手,摸進傷口裡估算出深度,再從最靠近內側的核心逐層填補。五條還沒辦法做得完美,剛修復完時表面仍會留下不規則的傷痕,最初還能在皮膚上找到淺色下凹的區塊,隨著時間代謝癒合,已經摸不到一點痕跡。

夏油還記得五條說:「倒是沒想過會死。」

當時同樣負傷,夏油只知道自己恢復意識時已經被重新拼湊好。拼湊得太好,他沒辦法在表面找出傷痕的位置,沿著縫線撬開,挖出真正侵蝕他的膿瘡。

夏油沒告訴過五條自己當時想了什麼。

「好了。」

用透明膠布固定住紗布後,五條把散落在地上的藥品敷料扔回急救箱裡,在夏油左邊坐下來,壓住被抓出皺摺的床單,他們肩膀碰在一起。

夏油重新穿回上衣,輕聲向五條道謝。

「總覺得好像,摸到了一點傑的『內側』。」五條說。

「六眼的話,用看得就行了吧。」

夏油想起第一個夏天,他曾經問過五條,六眼見到的他的模樣。

當時五條是這麼說的:「我不需要這雙眼睛就能看見傑。」

說完後閉上眼朝他伸出手。

指尖碰上他的額頭,梳開瀏海,經過眉毛,眼皮,碰上睫毛微微顫動,沿著鼻側向外,臉頰,耳朵,把耳環向前撥開,觸摸耳垂柔軟的表面,順著輪廓向下後又再次向上,在將要碰到嘴唇之前被夏油阻止。

那時觸碰他的同一隻手,現在將指尖疊在他的手背上,而他已經失去阻止的理由。

「那不一樣。」

五條解釋,說他還是沒能搞懂怎麼在別人身上使用反轉術式。夏油聽出他話裡的不甘心。當五條說到像一邊摸著切面,把肉一小塊一小塊補上去時夏油笑了出來。

「聽起來比較像是硝子的興趣。」

夏油邊說邊躺下來,抬起手隔著上衣撫過傷口的位置,底下紗布稍微浮起,他輕輕壓平,不感到一點疼痛。

五條挪開身體,讓夏油能移動雙腳,重新躺回枕頭上。

「這樣吧,如果哪天我又被割開,就隨你喜歡。」夏油說。

五條倒下來,擠進夏油的枕頭。像他們的第一個夏天那樣。

「才不會做那種事。」五條說。

夏油閉上眼睛。

說得像能選一樣。


你也一個人啊。

五條花了些時間才發現,相隔整排空著的座位外一位年邁的女士側著身坐,是在向他搭話。五條點了點頭,對方就朝他露出微笑。瞇成線的眼睛淹沒在周圍疊起的皺摺裡,卻不減她笑裡像帶了花。

她對五條招招手,示意他來到她身旁坐,五條猶豫一會,起身走了過去,把行李留在原先的座位上。

從稚內往科爾薩科夫的夏季渡輪只有零星乘客,或坐或躺在鋪著薄毯的簡易臥鋪上。初夏的北方海上尚未全面撤退的冷空氣捲起風時仍讓人哆嗦。四個小時半的航程才到中途,一旦正式跨越國境,又將再次失去兩小時。正午的海面波光刺眼,在五條的墨鏡後卻只剩細微的光,規律地朝著同個方向湧動。

五條坐下來,有些僵硬地收折雙腿。難得的是作為此航道的專用船隻,考慮了普遍高大的鄰國乘客的設計,讓他還能在膝蓋與前座椅背間留出空隙。

坐到一旁後五條注意到,招呼他過來的女士半罩著的斗篷帽下,有著和他同樣細如銀絲的白髮,冰藍色的眼睛。女士向五條道謝,她的日語流利,說她耐不住,想找人說說話:「一個人很寂寞嘛。」

五條一時語塞,找不到適當的答案。他還來不及學好一個人的時候,該怎麼跟親切的陌生人說話。

女士自顧自地說起自己每年都在等待夏季渡輪始航。搭第一艘船班,與居住在鄰國的親人舊友相聚度過短暫的夏季。在夏天結束前,搭最後一班船回到此岸。若趕不上,她就留下來。

冬季在兩個相望島嶼上同樣寒冷,不過她足夠幸運,無論待在哪裡都有能相伴的人。

「你呢?」她抬起頭問。

五條在墨鏡底下眨了眨眼,不明白她的意思。

「你也有親人住在薩哈林島嗎?」

「啊⋯⋯沒有。我沒有認識的人住在那裡。」五條說。他理解了女士問的原因。他們看起來確實像來自同一個地方。

「這樣啊。那麼你來做什麼呢?旅行嗎?」

五條搖搖頭。不是,不是旅行。他想了一下說:「我在找一個人。」

「是這樣啊,你會在薩哈林島找到那個人嗎?」

「我不知道。」五條說。「我不知道我能在哪裡找到他。」

女士聽了後點點頭,說:「祝福你能找到他,無論是在哪裡。」

她看著五條的眼神裡充滿真摯的祝福。五條撐起身子往後仰,頭靠在椅背上,說了句簡短的謝謝。沒再說話。

一旁女士也不再說話,靜靜坐著。船行的擺盪輕輕搖晃他們,靠岸前五條才發現自己似乎是睡著了。

在港邊送走向他搭話的女士,五條伸了個懶腰,走進一處兼售船票的小型商店,買下一份地圖。他還沒決定接下來的目的地。

春天收下那張被裝在硬圓筒裡、對他來說此前往後都無用處的紙,證明他學習了獲得與失去之後,五條開始了以離開為目的的移動。夜蛾默許他,以特級咒術師必要的地方派遣為理由,和為了執行他唯二失敗的任務裡,還有機會被完成的那一個為交換。五條答應了。

咒術界裡不知情的人看來五條是別無選擇必須去找,認識他的人或許會說五條是想找回來,然而事實上是,五條並不確定他想找到現在的夏油。

但他必須去確定一件事:他想找的在最後一次見到那天以後,再也不存在了。

即便能以更有效率的方式移動,五條仍然選擇定點短暫停留,把時間浪費在猶豫下一個目的地和前往的方式。他明白這樣的移動在越境之後將可能連表面的意義也完全失去。只是他還有太多時間,和更多沒辦法在原地停留著消化的記憶。

五條攤開地圖,上頭只有俄語標記,圖面右邊延伸的一連島嶼在底下被各自框起放大。在商店裡待了一會後,五條想他大概是看懂了櫃檯裡托著下巴、對他的存在毫不關心的店員頭頂上的廣告看板,宣傳著夏季的郵輪跳島行程。他決定加入,指手劃腳地完成了預約。幾個小時後他將開始以一日兩座島嶼的間隔,向曾經屬於他最終必須回到的國境裡,最北、最遠的島嶼前進。

他要到更遠的地方。

尋找最初的嘗試是從記憶裡摸出線索。循著過去的痕跡反覆操作,為了證明記憶是正確的,證明沒有遺漏任何細節。然而在缺乏判斷的準則之下,一切可能只是徒勞一場。

記憶是對當事人來說最真實的謊言。

夏油剛離開的幾個月後,五條開始大量地看電影。

起初他仍然去出租店,在發覺自己無法記住必須歸還的日期後索性直接買下,在無法入睡又沒有足夠任務消耗的夜晚一口氣地看。一天他從成堆未看的光碟裡隨手抽出一張,他曾在別處見過那張封面,立刻塞進光碟機裡按下播放鍵。

薄暮。綿羊。山景。新雪。綿羊。死去的綿羊。他認識的感情。他認識但不理解的感情。

片尾的曲子用英文唱:他曾經是我的朋友,他曾經是我的朋友。

那是他們差點能一起在電影院裡看的第一場電影。

此後當五條想起沒有看成電影那天,他們站在只有彼此的月台等待,他會以為自己其實是站在山林裡無人的營地,列車進站燈號是將熄的營火。

記憶既不可靠,又動輒輕易遺失。究竟記憶的丟失是逐日不著痕跡地被時間擦去的歷程,或是在某個瞬間被折疊壓縮,扔進再也無法被觸及的角落,沒人有答案。

關於遺忘的順序的說法,最多只能作為祈禱時的參考。求最先被奪走的不是最想記得的。

夏油離開後的第一個冬天,五條把原本放在夏油房裡的暖桌搬進自己的房間。

那次新年假期硝子不像往常一樣回家,而是帶了大量的酒和零食來到五條房裡,鑽進夏油的暖桌。當桌面被撕開的零食包裝和酒瓶堆滿,只剩他們各自手臂圈起的空間,也沒有人動手收拾,五條問起硝子記不記得夏油老家的事。硝子一臉疑惑地抬頭看他。

「一年級冬天的時候。」

「那時候我不在吧。」

「你不在啊。」

「你明知道的吧。」

「嗯,我知道喔。」五條說。

硝子再開了一罐啤酒,空啤酒罐被她當成菸灰缸。五條沒有抱怨,她就沒停過手上的菸。

「五條,你想說什麼?」

「我去了一趟。」五條說:「我去了傑的老家一趟。想照著傑說的,走同樣的路,在同個路口轉彎,去他說有好吃的甜饅頭的店,但完全不一樣。」

他在暖桌裡伸直了腳,整隻腳掌露在暖桌被外,像沒注意到似地,只是直直盯著窗外第一場雪。和雪一樣幾乎輕得沒有聲音地說:「我忘了他當時是怎麼說的。」

那些被形容為深刻的記憶,通常只是複寫提煉後的產物。每一遍對記憶的召回都是一次刪添改寫,加註不同解釋,為解釋又再解釋,斧鑿痕跡下已無法辨識最初的形貌。然而每一個版本在當下都是最完美不容質疑的。

肯定是如此,只能是如此,若非如此為何會被記得?

五條最常想起的是亞熱帶島嶼的春天。

每一次回想,五條都像能再次嗅到那個時空裡的所有細節。

中央空調些微刺鼻的冷空氣,留下清洗證據的飯店床單,融合後恰好召喚睡意的不知名的洗髮精和沐浴乳,隨處可見用過即丟的薄荷牙膏。在那裡他第一次知道氣味的共享可以被吻安放,甚至在他學會如何與另一個人共同消耗氧氣而不窒息之前。

只是無論每次他是如何解釋發生過的一切,五條都無法從中預知,他唯一允許的存在會在真正進入夏天前就被破壞殆盡。因為他從未懷疑。

五條也記得自己在日落後的海灘延長了時間,卻忘了許願。他並不後悔。

航程中很快來到第四天。

實際在各個島嶼登島停留的時間並不算太長,觀賞島上特殊的地形景觀,堆滿海豹和稀有鳥類的海灘。裝備齊全的同船旅客積極拍照,五條沒有相機,手機在上船第二天忘了充電後就沒再開機過。他並非為旅行而來,行程的意義對他一點也不重要,沒有留下回憶的理由。

火山島上無人居住,偶有邊境警衛隊留守,或曾經軍隊駐紮的痕跡。群島的命運幾乎相同,經歷民族神話,條約交換,登陸佔領,既被一方實質支配,亦被另一方聲稱未定界。彷彿不去辨明,就能最大限度的佔有。

他們即將抵達千島群島最北端。

阿賴度島的主體是群島中最高的一座山。初夏時節山體大半仍被白雪覆蓋,山頂凹陷像用勺子淺淺挖掉一口,兩側傾斜面以近乎對稱的弧線滑入海面,火山岩黑砂堆積出深灰色的海岸線。傳說它因為自身的完美招致群山羨妒,為了遠離爭吵,它離開原先佇立的湖泊,將自己放逐海中。即使在地理學上毫無可能性,傳說卻賦予了山完整的自由。

這幾天五條花了很長時間待在船尾看浪。

船艙內部的各項設施豪華舒適卻乏味,他沒有與人交談的興致,也不依賴酒精帶來的娛樂。海相平穩時船尾的開放空間幾乎由他一人獨佔,偶有無法逃離菸癮的人停留,有人禮貌問他是否介意,他就搖搖手請對方自便,如果風捲起燃燒的白煙吹向他,他便允許自己短暫想念。

船駛離時激起水花,在海面上劃開一道白色碎屑堆成的浪,向外推展擴散,藍色從逐漸平靜的中央重新匯聚。原來這就是浪碎掉的時候。六眼曾經只讓他在一個人身上見過。

當夏油問他,六眼見到的自己是什麼模樣,五條說他就像碎掉的浪一樣的時候,並不知道他也會像浪一樣離開自己。

航程最後一天,夜裡的海上下起陣雨,五條回到船艙內的寢室,在雙人大小的床上躺下。他已多日未入眠,像是大腦忘了如何睡著,只能依靠終於到達極限的身體被生理機制放倒。

那天晚上他難得有夢。夢裡他離開形體,在千萬宇宙的泡沫裡成為鳥獸蟲魚,成為草木岩礦,成為山成為海,重新成為另一個人。

醒來後他們已經在堪察加半島上一座長得念不出名字的城市靠岸。

如果他不是五條悟,夏油傑是否就不需要離開他?他仍然沒有答案。

飛機在成田機場降落。五條看航廈大廳的鐘確認時間,到計程車停等處攔了車。司機再次向他確認目的地,他表示不需要在意費用。抵達咒術高專時已經入夜,他下車前告訴司機,回程時無論見到什麼,只管直直地往前開,不要轉彎。

五條走進校舍區,教室所在的建築只剩零星燈還未熄,他從窗戶個數確認了位置以後,穿越暗燈的走廊,來到校長室前,沒有敲門就扭開門把。

夜蛾從原木書桌上咒骸的空隙間抬起頭。

夜蛾見到他,也不驚訝,沒問他失去聯絡這幾天去了哪裡。只說了一句:你回來啦。

五條在校長室裡的長沙發上半躺下來,沒有脫鞋就把腳抬到沙發上,手折起放在胸前。沉默了好長一段時間才終於開口,說:「我沒找到他。」

「這樣啊。」夜蛾說。

過了一會,夜蛾問他:「還有你認為做不到的事嗎?」

五條搖搖頭。隔著沙發椅背夜蛾看不到他,但他知道夜蛾早就明白他的答案。

「我還有得選嗎?」五條問。

「我以為你已經選好了。」夜蛾說。不去在意五條問句裡的抗議。

「我只是在想,我選擇的,和我是沒有被選擇的,是同時成立的嗎?」

「這我就不知道了,不過你問我的話——」夜蛾從書桌前起身,來到他背後,把手放在他斜斜靠著沙發扶手的肩膀上。不輕不重,鬆開手後留下些微溫暖。

五條閉上眼睛。

你們都是彼此選擇的答案。


夏油傑離開,讓五條悟在剩下的時間裡獨自成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