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desire to explain

character study fics written by ebk

ハイキュー!! 牛島若利/佐久早聖臣

概念上的牛佐久。幾個雨天的鏡頭。

1   新雜誌的氣味來自油墨原料裡的有機溶劑。

  佐久早坐在書桌前,用指尖從角落翻開最新一期的月刊排球。他總在新刊寄來的當天晚上讀,從目錄開始。練習結束,洗完澡,吃過晚飯後,他會從客廳桌上抽走和未拆信件疊在一起的雜誌,回到房間,端正姿勢,保持距離地讀。

  一月號前半是春高開幕前特輯。牛島若利如預期地出現在注目選手專欄,目錄上副標題用粗體字標記全名的選手只有四位,括號註明代表學校,其餘都成為小字的「與其他」。

  若利。兩個星期前全國青年集訓,牛島說「叫若利就好,也不用說敬語」。從那時起牛島在他腦中和現實都是「若利」。

  逐漸增強的雨聲打斷他。他記得在開暖氣時就關了窗也拉上窗簾,仍然轉頭確認。

  佐久早將注意力重新拉回雜誌上,手指滑過紙面,在專欄標題前方的頁碼短暫停留後就翻到下一頁,從頭讀起。

2

  雨天。

  過去幾週高壓籠罩,氣象預報說今起變天,冬季鋒面雨要連下一週。

  集訓結束後佐久早和古森一起回到宿舍區,在一樓穿堂遇見牛島。牛島背對他,站在落地窗前,行李袋擱在肩上。他朝向牛島走去前聽見古森說要先上樓。

  雨下成密集的白色斜線,墜落時擊出同心圓。

  佐久早走到牛島旁邊,眼角目光在牛島的側臉上停留半秒。半秒後牛島同樣看他,同樣收回視線。

  「若利還不回去?」佐久早先開口。手插在外套口袋。

  「差不多該出發了。」牛島說。

  「雨很大⋯⋯」

  佐久早直視前方。牛島說「我沒帶傘」的時候,他終於轉過頭看牛島。不是忘記,是沒有。牛島的表情語氣明確而坦蕩。

  「等我一下。」

  牛島看向他,說:「好。」

  佐久早轉身上二樓回到宿舍房間。古森坐在床上看他。他走到置物櫃前提起背包,拉開拉鍊,將背包裡的物品一樣一樣拿出來,放在靠牆的長桌上,從底層抽出一把折傘,再將其他物品依序放回背包裡,拉上拉鍊,收進置物櫃裡,再次離開房間。

  佐久早下樓把傘交給牛島。

  牛島盯著他,問:「怎麼還你?」

  「春高。」佐久早說。

  牛島伸手接過傘說:「我會記得。」

  「春高見。」

  佐久早在球鞋裡縮起腳趾。

  他站在原地看牛島朝大門走去。牛島在兩道自動門間停下來。他不能完全看見牛島的動作,他想像牛島從傘套裡將傘抽出來,用手指分開折疊的傘布,拉長中棒。牛島用左手握住傘柄,往前跨了一步,第二道自動門開啟時牛島轉過來,側著身對上他的視線。牛島朝向他稍微抬起右手,收回手時順勢將傘撐開,轉正身體踏出門外,被因雨傾斜的光包圍。

3

  梅雨。

  關東正式宣布入梅,滯留鋒面徘徊,有局部性大雨或豪雨的可能。

  佐久早在地鐵即將到站前拿出手機,確認目的地最近出口與車廂門開啟方向,隨後切換到即時氣象觀測。陰天。降雨機率百分之八十。大片雨雲將在兩個小時後抵達。雷達回波預測圖上,黃綠色塊隨時間軸推移有擴散趨勢,中心甚至一度轉為橘紅色。出門前他從玄關帶走一把直傘。

  他在站內手扶梯上打開通訊軟體。停在兩個星期前的對話視窗,預設狀態的頭像,用漢字寫的本名。牛島若利。

  一個月前黑鷲旗比賽後他和牛島交換了聯絡方式。

  牛島說「我不太會用」,佐久早說「我也是」。他不認為自己說謊。

  牛島在要回到隊伍前對他說:「下次一起去吃飯吧。」

  佐久早沒忍住要問:「若利是會約人出去的人嗎?」

  「不是。但跟你的話能聊一點排球的事。」

  他們還能聊排球以外的事嗎?

  牛島傳訊息來的時候,佐久早才確定牛島是說「下次」也認真的人。

  佐久早選了整天空堂的日期。牛島說那天早上得進系館一趟,如果不介意約在大學附近的話。隨後傳來店名和地圖連結。他點開連結。洋食館。地圖程式顯示最理想的交通方式從所在地前往需要搭三十分鐘電車,轉乘一次。

  一天後佐久早回傳「我不吃漢堡排。但好,就這間」,一個小時後牛島說「我知道了」。

  牛島在車站出口接他。

  「若利吃飯前會拍照?」

  佐久早把附餐沙拉裡的胡蘿蔔絲挑起來,用叉子集中在一起,裹滿淋在生菜上的檸檬油醋醬。

  「外食的時候會,留作紀錄用。」

  牛島橫著拿起手機,嘗試將沙拉、番茄湯、冰咖啡、牛肉燴飯同時裝進畫面裡。

  「飲食控制很嚴格?」

  「還好,習慣了。」牛島將手機收回口袋,合掌說:「我開動了。」

  他盯著牛島拿起湯匙的左手修剪整齊的指甲,問關於發球的事。

  雨下早了半個鐘頭。

  佐久早在遮雨棚下撐開傘,牛島示意他先走。他很久沒有走在雨裡。他總是反覆查看天氣預報,極盡可能不在雨天出門。

  人行道盡頭是一片公園綠地,佐久早不記得來時經過這裡。牛島來到他旁邊,繼續往前走。雨勢漸大,佐久早放輕步伐避開水窪。穿過綠籬圍起的鋪石步道時,牛島說:「雨的味道。」

  浸潤岩土,搗碎草木,擊裂大氣的味道。

  「潮土油。」佐久早說。

  他查過這個單字,來自古希臘語的造詞。岩石與神的血液。

  牛島在一本科普雜誌上讀過:「好像是植物油的一種。會影響種子發芽和抑制植物生長。」

  「是乾燥土壤裡細菌的次級代謝產物。還有臭氧。」佐久早補充。

  「這邊右轉。」

  轉彎時差一點他們的傘就要碰在一起。牛島把傘稍微往左傾斜,像不介意淋濕肩膀。

  牛島帶他走到車站出口時已經滂沱,佐久早隔著電梯門看牛島被雨淹沒。既冷又溫暖。

4

  颱風前夕。

  關東海上颱風八號路徑偏北,預計清晨接近東北地方,登陸機率高。

  日本代表隊昨天贏下一場小組賽。佐久早將換下的訓練服折好疊起,收進一次性洗衣袋後,順手將房內主要電燈開關全部關上,只留下床頭的間接照明。牛島站在兩張床中間,轉緊水壺瓶口,放在床邊矮櫃上。雙層窗簾緊閉的室內聽不見雨聲。

  「華沙經常下雨嗎?」

  佐久早在靠牆的床上坐下來。

  「不常。但夏天有暴風雨,冬天下雪。」牛島問:「你在考慮移籍?」

  「有機會的話。」他的合約到明年賽季結束。

  佐久早抬頭看牛島。牛島在對面床上坐下來平視他,他看向牛島擱在床上的手。

  「我可以摸若利的手嗎?」

  牛島把左手遞給他。

  佐久早用右手接住,托著牛島的手背,只讓第二關節碰到自己。他伸出左手食指去摸,從拇指指甲邊緣開始。牛島的手掌紋路深但完整,沒有因乾燥導致的白色細痕。佐久早將拇指以外的其他三指也放上去,指尖撫過牛島的掌心,摩挲手指根部的凹陷,再沿每根指頭往上。牛島的指掌關節和第二指節下方,角質增厚隆起如小丘,但並未結成硬繭。厚實卻柔軟的皮膚具現了從未懈怠的極度自持與不可得的幸運。碰觸到手指末段的時候,佐久早感覺指尖被很輕地反扣,留在牛島的指腹上。

  「你該來歐洲。」牛島說。

  佐久早知道牛島在看他,他仍然盯著牛島的左手。

  「聖臣。」

  他想像理想的觸碰,想像允諾與交付。他從不祈禱。

ONE PIECE トラファルガー・ロー/スモーカー

大海賊時代結束後的未來。冬島的夏天。有貓的斯摩格。

1

那天是冬島睽違三年的夏季。

斯摩格在氣象新聞宣布前就察覺到。他醒得比平常更早,從基地回到住處時天甚至還亮,門前積雪以不尋常的速度消融,融雪後路面凍結成冰,每一步都必須格外小心。

根據海軍的地理調查報告,島上三分之二面積被沙丘佔領,沙丘邊界與聚落被山脈隔開,主峰山頂終年積雪,東部是廣闊的沖積海岸平原,都市活動主要集中在東南方港口。雖不屬於任何王國管轄,但作為海軍駐地,治安大致良好。島嶼長年冬季,季節變換沒有規則。派駐至今他從未聽人提起春天。

他在傍晚的沙丘海岸上再一次見到托拉法爾加・羅。

雪為失去植被的緩坡覆上白色絨毯,浪打在淺黃的沙地,始終與雪的邊緣保持距離。斯摩格在抽出新一支雪茄時順手脫掉外套,留下一件短袖。也許再過一個星期他就不需要上衣。他在雪地斜面停下腳步,從口袋裡掏出打火機。等雪茄點燃,羅就站在他面前,開口第一句話是:「貓?」

循著羅的視線,他低頭看向自己的胸口。黑色布料沾滿白色的貓毛。

「對⋯⋯你要來我家看貓嗎?」話沒說完他就已經後悔。

2

關於羅的事,斯摩格知道的就這麼多。

前海賊。船長。醫生。大海賊時代結束後與部分船員作為獨立的醫療救援組織活動。喝咖啡不加糖奶。身旁總有著什麼白色的毛絨絨的,例如現在是睡在腿上的貓。

斯摩格把菸灰缸移到坐著伸手也能搆著的距離,在沙發另一側坐下來。自從羅和夏天同時毫無預警地出現在這座島上,他的貓就拋棄他了。

「你太燙了。」羅為貓辯護。

「冬天你就知道了。」他對此還是很有自信。

「我不會待到冬天。」

「我的貓會。」

羅沒再說話,右手輕輕放在貓背上。貓醒過來,伸長四肢後翻身,羅彎腰靠近,把臉埋進貓柔軟的腹部。貓沒有拒絕,甚至開始呼嚕,顫抖芒花般的尾巴。羅轉過頭瞇著眼睛看他,一臉得逞的笑。斯摩格放下雪茄,喝了一口咖啡。

羅在月亮升起前離開,他沒問羅要去哪裡。等他再次回到沙發,貓朝他走來,捲著他的腳踝,咬他褲管抱怨。

3

「你打算待多久?」

進到餐廳後除了點餐,斯摩格一句話也沒說。羅坐在他對面,同樣沒有說話,手抱在胸前。餐點陸續送來,當季盛產的蝦被鹽烤、蒸煮、製成刺身料理。蝦肉晶瑩透明,翠綠的卵被挖出來擺在上頭點綴。他用筷子夾起其中一隻,小心不讓蝦卵掉下來,一口送進嘴裡。羅拿起一顆牡蠣,用叉子切開貝柱,擠上檸檬。直到喝光一杯冰啤酒,他才終於開口。

稍早羅出現在他的辦公室裡。他思考了一會,把桌上文件疊好收進抽屜,「去外面說吧」,說完就從座位上起身,走出基地大門時羅已經在外頭等他。

清酒送上來時斯摩格用眼神詢問,羅點點頭,他對兩個杯子斟酒。

「還沒決定。」羅回答。手指在杯身來回摩擦。

「有可能待上一個月嗎?」他又問。

「如果我想的話。」

斯摩格拿起酒杯一口氣喝掉,放下筷子,右手伸進長褲口袋裡掏出一串鑰匙。他拆下其中一把,拿在手上搓揉幾下,按放在桌上,金屬在他指腹碰觸下逐漸升溫。他抬頭對上羅的視線。

「貓。」

「貓?」

他解釋:「總部要我過去一趟,大概一個月後才回得來。晚上我會在基地過夜,明天一早出發。」他盯著牡蠣的空殼,感覺胃在下沉。

「如果你想的話。」

羅看著他,不置可否的表情。

「要是我沒來呢?」

斯摩格聳肩說「基地裡總能找到人幫忙」,羅笑了一下問他「這算濫用職權嗎」,就換他笑而不答。羅伸手越過桌面,食指插進他指尖的空隙,他放手讓羅把鑰匙抽出來,看著鑰匙在羅的指節上翻過一圈後被收進口袋。

「謝謝。」斯摩格說,一邊再次將酒杯斟滿,溢出的酒液沾濕他的拇指。「他喜歡你。」

羅還在看他,手撐在下巴。斯摩格注意到羅一口酒也沒喝。

「我是說貓。」

「我也喜歡。」

4

斯摩格從會議室離開,匆匆穿過幾道迴廊,回到被安排的臨時辦公室。他幾乎是將門甩開,卻又在門板重重摔上前伸手拉住。門安靜地掩上,鎖喀擦一聲扣進卡榫。他靠在門上大口呼吸,白煙竄升蔓延,他索性蹲坐到地上,張著腿,手肘靠在膝蓋,朝上拿著雪茄不讓菸灰掉下來。他對冗長會議和即溶咖啡的忍耐都到了極限。他閉起眼,張開左手按摩兩側太陽穴,後悔沒把手沖壺和咖啡豆帶過來。

「你想過離開海軍後要做什麼嗎?」

希娜決定退役前問過他。當時他已經數到忘了那是第幾間酒吧,希娜拉著他跌進門邊卡座,他總之要了一杯蘭姆酒,打算阻止希娜再喝,卻被她搶先大喊:「龍舌蘭!兩杯!」

斯摩格一邊嘆氣,走到吧台要酒保別倒了,「一杯就好」,順手帶走一旁的菸灰缸,回來時希娜趴在桌上,用眼神責怪他。他拿出打火機,等希娜從菸盒裡倒出最後一根菸。希娜在第一口菸之後問他。

他看著希娜從耳根到脖子全是紅的,半睜著眼,頭髮垂在臉上也懶得撥開。希娜仰頭將龍舌蘭一飲而盡,又再問他一次:「你想過嗎?」

斯摩格搖搖頭。自從世界政府垮台,海軍改組後表面上是留下來協助重建,實際上在收拾殘局,等情勢穩定後正式解散。他唯一的打算就是待到最後,是三年、五年、十年後,沒人有答案。

希娜皺起眉頭,伸出手指戳向他胸口,指甲陷進肉裡。

「你該想一想了。」

他拉開希娜,抓著她的手腕,用另一隻手抽走她指間的菸頭,捻熄扔進菸灰缸裡。

「走吧,我送你回去。」

希娜堅持要他喝完那杯蘭姆酒,「你不喝就我喝」,半途又從他手中搶走酒杯,第數不清次地嫌棄他對酒的品味。他知道希娜不會記得。

斯摩格睜開眼,盯著辦公桌上睡著的電話蟲。他想過播電話回去,但不確定羅的作息。或許在睡,或許醒來但正外出,或許根本不在。他無從得知羅是否會信守承諾,卻還是把鑰匙交出去。他起身走到窗前,將面向中庭的窗戶往外推開,兩側一整排銀杏樹,白果腐爛釀成一股惡臭,落葉碎成一地黃色粉末。他想起希娜對他說「你該想一想」時的表情,和留在他胸前的指甲印。

5

船在清晨靠岸。淺橘色薄霧裡島嶼半夢半醒,除了港口待命的海軍外未見其他居民身影。下船後斯摩格讓部隊先回基地,到就各自解散,他被領港攔下,聊了幾句才離開。回到基地,他淋浴,換上便服,到辦公室拿走抽屜裡的備用鑰匙。看見桌上成堆未處理的公文,他猶豫片刻後站在桌前翻看起來,將需要優先處理的文件粗略分類,挪到上層重新疊好。

等他終於走出基地時霧已經散去,天空晴朗無雲,山頂未融的雪被陽光照成金黃色。他穿過城鎮中心,正在為市集準備的攤販們向他揮手招呼,他點頭回應,經過牛奶店帶走兩瓶鮮乳和一塊新鮮乳酪。

羅到過這裡。

斯摩格撥開信箱上的鐵片,瞇著眼朝洞口裡看。信箱裡空無一物。羅至少來過一趟,幫他收拾了這段期間寄來的帳單什麼的。他撿起擱在門前台階上今天份的早報,進到屋內。未拆的信堆在鞋櫃上,玄關口的靴子不是他的。他呆站著,盯著那雙黑色短靴。羅在這裡。

不著急開燈,他藉穿透窗簾的些微光線摸出記憶裡的客廳。貓此時來到他面前,他彎下腰讓貓湊近嗅聞他的手背,貓在他腳邊轉過兩圈,磨蹭他的小腿後揚長而去。他讓視線隨貓的步伐來到浴室。貓盯著浴室門,呵欠後在踏墊上坐下。

斯摩格走到廚房,客用馬克杯晾在瀝水架,擱在流理台上的碗盤排列整齊,咖啡豆少了一包,另一包從外袋塌陷能看出所剩不多。他打開冰箱,把牛奶和乳酪放進去,冰箱裡並非空無一物,他在冷凍庫找到一包培根,放到冷藏室裡退冰。浴室水聲停下來。他拿起剩下的咖啡豆掂了掂重,將煮水壺裝滿水後,在櫥櫃裡找到他慣用的陶杯。貓細細叫了一聲。他轉身看見羅和貓站在一起。

羅蹲下來,貓仰著頭,羅攤開手掌,貓將臉頰靠在羅的手心,羅用手指搔撓貓的下巴,直到貓揚著尾巴走開。羅赤裸上身,穿著顯然來自他衣櫃裡的棉質長褲,抽繩拉到最緊卻還太寬鬆。羅站起身,轉過來面向他。

「你看太久了。」

羅朝他走來,站在他面前,他不能移開視線,羅把手伸向他的後頸。他閉上眼睛。

鬧鐘響第三聲時斯摩格醒來。他朝床頭伸手想關掉卻沒搆著,當他正準備撐起身體時,一隻手從床的另一側探出棉被,按掉鬧鐘又縮回被裡。他發現自己睡得比平常更靠牆。他抬起上半身,將鬧鐘拿到面前。該是餵貓第二餐的時間。他不記得上過鬧鐘,也不記得怎麼睡著。擺在床頭的雪茄和打火機不見蹤影。過了一會,棉被一角被掀起,羅翻身下床,撿起一條長褲穿上,開門時一邊呵欠。

斯摩格再次躺下,張開手掌,平貼在床單上來回撫摸。床單換新過。他對記憶已經沒有期待。羅回到臥室,斯摩格才終於從床上坐起來。羅來到床邊,盯著他瞧。他將棉被完全掀開,手往臉上胡亂摩擦,不在乎全身赤裸,聲音沙啞。

「我的雪茄呢?」

羅遞給他一杯咖啡。

6

「01746」

檔案夾封面的海軍編號,和一個月前斯摩格在餐廳裡把鑰匙交給羅,羅遞回給他的紙條相同。當時他問羅是為此而來嗎,羅說不完全是,「但我知道你希望互不相欠」。他同意了。從總部回來的第二天早上,他把檔案夾放在餐桌上。

斯摩格很久沒在早餐煮米,羅堅持不吃麵包,對此他沒有意見。他們在咖啡煮法上達成協議。等待魚煎熟的時間羅削好一盤蘋果。他們在餐桌面對面坐下。貓走過來,跳到羅的大腿上,抬高下巴湊近桌面嗅聞,羅攔著貓,切開魚背。

「你看了嗎?」羅問。

「沒有。」斯摩格搖頭。

「你不問嗎?」羅放下刀叉。

「我知道夠多了。」斯摩格倒完剩下的咖啡。

出門前他告訴羅「不用還了」,反正他拿走檔案前沒照流程申請,再說可能遲早要被海軍銷毀,「就隨你喜歡」。羅在玄關吻他。

往基地途中的一座矮坡開滿金黃色花朵,排列密集的花瓣向上端起一盞盞小缽,像要盡可能盛著不知道會持續多久的夏季。斯摩格決定下次休假到窯坊一趟,捏一個新的陶杯,燒成柔和的黃釉。

「我要離開一陣子。」

那天晚上羅在棉被裡對他說。

「你說過你不會待到冬天。」斯摩格平躺著,閉著眼說。

「我會在冬天之前回來。」羅聽起來太過肯定。

他翻身面向羅,羅盯著他。

「你不會知道這座島什麼時候冬天。」

羅朝他伸出手,撥開他垂在額前的頭髮,碰觸他臉上傷疤的指尖幾乎沒有溫度,卻像電的細流經過他。他抓住羅的手腕,塞進枕頭間的縫隙。羅只是閉上眼睛。

「但你會。」

天亮時貓從門縫溜進來,踩上棉被,踏步轉了幾圈,在枕頭上坐下。斯摩格醒過來。他半睜開眼,貓盯著他,用鼻子頂他。他想將貓撈起,貓就溜走,留他一個人在床上。他伸手要關掉未響的鬧鐘,卻碰倒了什麼。他坐起身,床頭上雪茄和打火機被擺回原位,一隻電話蟲睡在旁邊。

貓在門邊叫了一聲。

他答應貓很快就來。

日なたの窓に憧れて

Slam Dunk 仙道彰/牧紳一

1

「我家燒掉了。」

仙道出現在他公寓門前第一句話是這麼說的。

牧站在玄關,肩上背包還沒放下。不久前他才剛進門,把回程路上從超市買的熟食配菜隨手放上廚房流理台,門鈴就響了。他只好再回到玄關。以往他會先從貓眼確認,不過依據住進來一年半多的經驗,這時間通常只會是快遞。他直接打開還沒來得及鎖的門。不是快遞。

「如果我這麼說⋯⋯你會讓我借住嗎?」

仙道穿著黑色短袖上衣,淺藍色牛仔褲,揹著一個雙肩背包。手插在口袋,微微彎低身體靠在門邊,抬起眼睛看他。他不知道一個家裡燒掉的人應該要看起來像什麼樣子,但仙道看起來只是他記憶中仙道的樣子。

牧放棄再想下去,晨練加上一天接近滿堂的課表,他現在只想晚餐。

「總之你先進來。門鎖上。」

他轉身離開玄關,聽見背後大門上鎖的聲音。

2

「這什麼?」

「我家地址。」

「你家地址?」

「牧學長,你大學之後會搬出去一個人住吧?」

「是有這打算。」

「等你搬好寄張明信片給我吧!我去你家玩。」

「不是,我可不記得答應過要讓你來啊!」

那天牧在冬季選拔賽場的體育館走廊上遇到仙道,一個人。

仙道揮手向他打過招呼,繞到他身旁,和他並肩走著聊了起來。牧示意要高砂領隊先走。兩人緩步在後,從稍早的觀戰心得到隔日賽程的話題間,仙道突然問他「有帶紙筆嗎」,他從球袋側邊的口袋找出一本隨身記事本,手掌大小,原子筆夾在封面。仙道停下腳步,在上頭寫了些什麼後交還給他。

牧再次看到那串地址已經是搬家一個月後的事。大學球隊訓練才剛開始,他在更衣室整理球袋,把一些個人用品放進置物櫃裡。記事本在他掏出備用護腕時跟著掉了出來,摔在地上。他撿起來,翻開那頁是仙道的字,無視紙上淺灰色的橫線,斜斜地躺在上面。只有一行東京都開頭的地址,沒有署名。

牧在書店隨手挑了張明信片,寫上自己的地址寄出去。背面是夜裡青色螢光的海。

他沒收到回信。

3

牧靠在冰箱門上,看仙道半屈膝又彎腰地在流理台上處理沙鮻。

仙道第一次來那天只待了一個晚上,分食他的晚餐,借用浴室和毛巾,佔領他的沙發。隔天早上他準備出門時仙道還在睡,蜷起身體側躺,一隻手臂懸在椅墊外。牧從鑰匙圈上拆下備份鑰匙放在桌上。他回來時仙道已經不在,鑰匙在信箱裡,昨晚新拆的牙刷被留在浴室洗臉台上。他收起來,放進鏡子後面的置物櫃裡。

兩個星期後的今天,仙道提著釣竿魚箱,問能借用他的廚房嗎?

牧看著仙道將沙鮻去鱗去頭,剖開取出內臟,充分清洗腹腔,翻到背面,從頭部切口順著魚骨入刀,一路劃開至尾端,內側朝下攤開,刀身平放切除骨頭,就完成背切。一個人住以後他偶爾開伙,但沒有面對生魚的經驗。

「魚住學長堅持要教我,說我不能只是把魚釣了就丟給他」,仙道把片好的魚攤平,疊著晾在砧板上,說:「做成天婦羅好了。」

牧找出麵粉和沙拉油,從冰箱拿出一顆蛋。

「我去超商買點喝的,你要什麼?」

「這麼好!那我要麒麟檸檬!」

他出門時仙道在廚房裡哼著只有一句歌詞、不斷重複商品名稱的廣告歌,攪拌麵粉和蛋。牧記得當時電視廣告有兩種版本,幾個小孩打籃球被不認識的大人單手遠投,和幾個少年在海邊想衝卻等不到浪。

在超商拿起冰啤酒時他的心情像海灘球砸在臉上。

4

仙道開始出現在他的公寓後,他們還沒在賽場上見過。

雖同為關東地區聯盟一部的球隊,交手次數並不多。牧在的大學球隊拿過大賽冠軍,但已經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太亮眼的成績。當初選擇推薦校時學歷取向的決定,使他放棄進入近年受矚目的強校。他並不後悔。比起成為強大陣容的一員,讓球隊變強才是他更渴望的挑戰。上次比賽,仙道在的球隊贏過他們,但從賽後列隊時仙道看他的眼神,牧知道他們仍未真正分出勝負。

今天是文化之日。

練習隨學校放假一天,牧比平常更早醒來,在晨練的時間出門跑步。入秋後日出時間漸遲,去程路徑面西南方,天仍是靛藍色的,遠處山罩在薄霧裡。回程途經小丘,從頂點俯瞰,光線正要穿透漸層的粉橘色。他來到最後一個巷口轉彎時,白日已先一步抵達。

回到屋內,他在玄關脫掉鞋襪,直接進了浴室。沖完澡,圍著浴巾,他把剛換下的衣服丟進洗衣機,從浴室出來後經過客廳時,和沙發上的仙道對上眼。仙道在他的沙發上。牧才想起仙道前一天晚上就在他的沙發上。最近他偶爾會忘記,屋裡並不總是只有他一個人。

「抱歉。」牧下意識道歉,儘管沒有什麼需要遮掩。

「⋯⋯早安。」仙道盤著腿坐,毯子披在肩上,剛醒不久的樣子。

牧轉身快步走進臥室,關門甩了一地水珠。他卸下腰間浴巾,踩在上面,在留下水痕前擦乾地板。等他換好衣服重新回到客廳,仙道已經從沙發上起身,伸著懶腰說:「我出去一趟。」

以往仙道總在他出門後離開。他沒問仙道去了哪裡、是否再回來過。他們從未討論明天。

「你還會回來嗎?」

「⋯⋯大概?」

牧像往常一樣,把備份鑰匙拆下來,說:「這你拿著,我晚點可能也會出門,你要是回來就自己開鎖。」

仙道伸手去接,放在手心。

「不用還我。反正只有你會來了。」

仙道盯著他,沒有說話。

那天後來,仙道沒有再回來。仙道仍然只在他在家時出現,隔天在他出門以後離開。唯一不同的是信箱裡不再有鑰匙。但他知道,那把鑰匙仙道一次也沒用過。

5

從東京車站轉乘橫須賀線,一路上仙道呵欠沒停過,手握吊掛拉環的鐵桿,站著也要睡著似的。車過川崎後,牧找到車廂門邊的兩人座位,拉著仙道坐下來。

「你就睡吧。到了我會叫你。」

「嗯⋯⋯晚安。」仙道說,已經閉上眼睛。

彎道減速時車身搖晃,仙道半個人幾乎跌出座位,也不見要醒。牧趕緊伸手擋在仙道胸口拉住他。

仙道挪動坐姿,仍閉著眼,頭倚在他肩上。列車持續加速,駛上高架區間。

NBA賽季開始後,仙道來的當天如果有賽事,晚飯後他們就一起看預錄轉播。兩人各據沙發一角,最初幾次觀賽途中,牧會問仙道「剛才那個你看到了嗎」,後來在他開口前仙道就說「我看到了」。他們能看見同樣的東西。這天兩隊王牌皆因傷缺席,比分膠著,但稱不上精彩。結束後牧沒聽完解說就關掉電視,仙道側倒在沙發上,姿勢彆扭地躺在他旁邊。

「我這週末要回老家一趟。」牧說。他只是想起有這件事就說出來了。

「這樣啊⋯⋯」仙道用手撐著頭,手肘碰到他的大腿,抬起頭看他,說:「那,你要帶我去嗎?」

列車短暫停靠鐮倉,下一站就終點。發車後牧叫醒仙道,說:「別再睡了。」

仙道把頭從他肩上移開,一邊呵欠,一邊向前舉直手臂,伸長腿,收回手後在臉上胡亂搓揉。像貓一樣。牧忍不住笑了,仙道轉過頭看他,還未醒的樣子。牧搖搖頭,只說:「準備下車了。」

出站後,牧很快鑽進熟悉的住宅區巷弄。仙道起先跟在他後面,在他開始沿同一條小徑走時來到他身邊,越過他張望兩旁街景。他們在路的盡頭、一棟木造家屋前停下腳步,沿途被新蓋平房遮掩只露出一角的青灰色屋頂伸展開來,佔據視野。牧從背包裡拿出鑰匙。

「這裡?」仙道向後退了半步。

「這裡。」牧打開門鎖。

「好厲害啊⋯⋯」

牧走進前院時仙道還站在門外,他只好回頭催促:「快點進來。」

家裡沒人。車也不在。假日這時間,牧猜想父親估計是在高爾夫球場。母親在電話裡和他約好午餐,距離正午還有段時間,大約是外出採買了。他帶著仙道穿過客廳,繞到後方另一間起居室。從這裡可以通到後院。他拉開紙門,低身踏上緣廊,轉頭提醒仙道:「頭小心。」

仙道一手扶著鴨居,彎腰跟了出來。

已經不是適合久待在室外的氣溫,牧依然在緣廊盤腿坐下。庭院裡黑松鎮座一隅,修剪成扁圓形的龍柏下是早開的白椿花,同樣結紅色果實的千兩萬兩他至今記不住如何分辨。

「你很常回來嗎?」仙道問,站在他身後。

「就年末年初吧。還有家裡聚會的時候。」

牧回想原本八月御盆節時要回來,但聯盟戰開幕在即,他不想犧牲練習時間。

「那今天是為什麼?」

「明天是我父親生日。」說到這,牧低頭看了一眼擱在腳邊的背包。給父親的禮物應該有記得帶上。發現仙道沒回話,他轉過頭,第一次見到仙道困窘的樣子。

「怎麼了?」

仙道把手從口袋裡抽出來,雙手摀著嘴。

「你是想說那我還帶你來?」牧追問,不等仙道回答就說:「原來你也知道介意啊!哈!」

「別笑我了啊,牧學長⋯⋯」

仙道在他身旁蹲下來,半張臉埋在手臂圍成的圈裡。

「不用介意。」牧伸手拍拍仙道的背,說:「你要在這住一晚也行。空房很多,不用睡沙發。」

過了一會,牧提議:「走吧。帶你去海邊看看。」說著便站起身來。

「很近嗎?」

「就在前面。」

牧回到室內,準備轉身拉上紙門時聽見砰的一聲,轉頭看仙道蹲在地上,他不用問就知道是仙道撞上鴨居。仙道扶著額頭,邊站起來邊說「倒是安慰我一下啊」,換來他朗聲大笑。

海面上等浪的人不多。冬季離岸風帶來平滑的長浪,遠處開始陸續有人站上浪尖。

抵達海岸以後,仙道走在前面,來到海的邊緣,似乎不介意可能被隨漲潮推進的浪弄濕。牧站在浪未能觸及的地方。冬天的海潑在岸上是透明的綠,遠方藍色模糊與天的邊界,從這個方向能清楚看見江之島,更遠處富士山頂被白雪覆蓋。仙道轉過身面向他,彷彿一直都在這裡等他。

他沒見過比仙道更適合海的人。

牧正要往前走時仙道擺了擺手,示意他不用過去。仙道走近到他們能聽見彼此說話的距離,說:「往回直走就會到車站了吧?我從這裡回去,不打擾你們了。」

「我說過了,你不用介意。」

仙道搖搖頭,表情平靜,但沒給他更多追問的機會。

「謝謝你帶我來⋯⋯改天見。」

仙道經過他的時候輕輕碰到他肩膀。他像被離岸流困在原地。

6

二月。週五。天氣晴朗。氣象預報說今晚降溫,有雪的可能。

練習結束後,牧在更衣室門口被隊上學長拉住,說:「晚上聯誼你沒忘吧?」

牧他自認不是健忘的人,但確實沒記住。他陪笑道歉「原來是今天」,卻一時找不到藉口推託,只好赴約。當晚他趁一次會宣布解散、眾人還聚在餐廳門口談笑時,簡單打過招呼匆匆離開,沒和任何人交換電話號碼。

下了電車,出站時牧低頭看錶,已將近十點,他盤算著洗過澡後還能看凌晨時段的比賽重播,往回家的方向走。他想起仙道。他不知道仙道是否會來。仙道通常在週五晚上來,但並不總是。他沒說會晚歸,但仙道有他的鑰匙。他忽然發現自己沒有仙道的電話號碼。

快步走過商店街後,他穿過公園走捷徑。夜裡園區空盪,上個月籃球場邊加裝了路燈,才開始有業餘運動社團的人偶爾會在晚上來。他往球場的方向走,想看一眼。走近後他能聽見籃球彈地的聲響,但沒有人聲,來到看得見球場的距離,他注意到場上只有一個人。

牧站在圍欄邊,等球空心入網後才走進去。場上的人回頭看他,單手接住落地彈起的球,說:「牧學長?」

是仙道。

仙道坐在籃框底下,拉起領口擦汗。牧走到仙道旁邊,跟著坐下來。

「這附近有自動販賣機嗎?」仙道問。沒有看他。

「不知道。」

「我去看看⋯⋯」

仙道邊說邊要起身,牧拉住他,說:「你要水的話我有。要嗎?」

牧從球袋裡拿出半滿的水壺,塞到仙道手裡。仙道盯著他,愣了幾秒後重新坐下,打開瓶蓋,猶豫半晌才就口喝了起來。

「⋯⋯謝謝。」仙道向他道謝,把水壺遞還給他。牧接過來,放在一旁。

他有很多事想問仙道。什麼時候來的?一直一個人在這裡嗎?在等他回來嗎?還猶豫如何開口時,仙道搶先了一步。

「牧學長,你畢業後也會繼續打籃球嗎?」

「會吧。能順利拿到內定,進實業團的話。」

大學畢業後要繼續打球的選項有限。留在國內,進入實業團,以上班族兼運動員的身分持續參加比賽是最理想的。他不是沒想過到海外打球的可能。出不出得去是一回事,能否在職業球隊留下來,並且獲得先發保證,是完全不同的問題。他選擇踏實面對當下。

「說得也是⋯⋯一般來說都是這樣呢。」仙道說。比起對他,更像是在對自己說。

「怎麼?你不打算繼續打嗎?」

仙道把手撐在身後,仰著頭,牧循著仙道的視線向上望。天空被籃框圈住,沒有雲,沒有月亮。他瞇起眼睛,認出三連星,多數恆星被路燈熄滅的冬夜裡,只有獵戶座還鎮守中天。

仙道沒回應他剛才的問話,反問他:「你還記得高中全國青訓時候的事嗎?」

「記得。」

他記得在車站前遇見仙道。記得集合點名時仙道站在他旁邊,傾身聽他小聲介紹前一年參加時認識的人。記得在宿舍走廊上,神說二年級寢室裡沒人叫得醒仙道,他進去幫忙把仙道從被窩裡拖出來,仙道閉著眼睛笑,對他說早安。他記得仙道在球場上,他們在同個隊伍裡的時候,仙道總在他理想的站位上,不需要暗號。他們擁有同樣的視野。有時候他甚至會想,或許那是只有他們能看到的「什麼」。他記得一次練習賽結束,下場後他對仙道說「跟你打球很好」,他很少主動跟人這麼說。他記得仙道笑了,說:「我也是這麼想的。」

牧轉過頭,發現仙道在看他。

仙道緩緩地開口:「我有時候會想,如果能一直和你同隊的話⋯⋯」

「仙道。」牧打斷仙道的話,不讓仙道有機會移開視線。「你為什麼來找我?」

他問了這段時間以來一直想問仙道的事。

仙道沒有說話,只是盯著他,他幾乎要承認自己已經知道答案的時候,仙道說:

「因為我想待在你身邊。」

仙道跟他一起回到他的公寓。

沿途沒有人說話,進門後牧讓仙道先用浴室。距離比賽重播還有一個多小時,他在客廳打開電視,轉到正播放新聞的頻道,站著看了起來。東北地方大雪,關東地區預計最晚明天清晨降雪,東京都內也有積雪的可能,呼籲民眾須注意安全,避免不必要的外出。

牧在仙道回到客廳時把遙控器交給他,拿好換洗衣物便接著進浴室。再出來時比賽剛要開始,兩隊球員進場熱身,主播正在介紹今天的先發陣容。牧擦乾頭髮,在沙發上坐下來,仙道往旁邊坐了一些,毛巾還披在肩上。

比賽開始。

牧第一次對四十分鐘感到漫長。

轉播結束後,仙道關掉電視,牧從臥室拿了兩條毛毯給仙道。仙道接過,連打了幾個噴嚏。牧走到玄關,扣上門鍊,關掉走廊燈回到客廳,手按在電燈開關上,說:「你要到床上睡的話就進來。」他沒等仙道回應,關燈走進臥室。

床其實一直夠大。他知道。對仙道來說他的沙發太小,冬天的客廳太冷。仙道沒有說,他就不問。

牧躺到床上,裹進棉被裡,側身面窗。房裡沒有光。聽見門被推開的聲音,他閉上眼睛。

仙道掀開他的棉被,爬上床的動作很輕、很慢,甚至讓他想抱怨趁隙溜進來的冷空氣。仙道在他身後躺下來,他能感覺到仙道深吸氣後,吐氣壓抑的鼻息。他想說點什麼,卻不知道該說什麼。他正想翻身趴下,盡所有可能躲藏的時候,仙道的指尖碰到他。他動彈不得。仙道的手來到他胸前,從他的上衣下擺伸進來,撫過他的下腹。他感覺體溫在升高,脖子發燙。仙道把臉埋在他肩膀上,在他的後頸邊緣留下濕潤的呼吸,說了一句什麼他聽不清楚。他試著讓自己像睡著一樣淺淺地呼吸。仙道不再有任何動作,也沒有放開手,只是從背後擁抱他。

他醒來的時候,仙道已經不在。沙發上毛毯疊成整齊的四方形,堆在仙道常坐的那一側,他的備份鑰匙放在上面。他拿起來捏在手裡,直到刺痛掌心。

三月。他丟掉兩支牙刷。拆一支新的。

7

找到與登機證上相同號碼的座位,牧把隨身行李放進上方置物架,在靠窗的位置坐下來,繫上安全帶,等待起飛。

兩個多月前,他收到一份邀請。

上個賽季球團睽違多年打進決賽,不幸惜敗,但他在個人表現上獲得肯定。海外職業球隊派人與他聯繫,希望安排見面,或許進一步討論一些可能性。他依約赴會。過了幾天,對方再次聯繫他,說如果他願意,想邀請他一起參加賽季開始前的集合訓練,「能否簽約合作,球隊內部正積極討論」。

掛上電話,他接著撥給球團經紀人,在拿到正式合約前遞出辭呈。

飛機開始在跑道上滑行,加速離地的瞬間機身震動,爬升後能見的陸地範圍逐漸縮小,視野幾乎被海佔領。從空中俯瞰,浪只剩白花,浪壁無法辨識,所見都是崩落的開始。他認出一處無浪的海面。海在穿過雲層後消失,他想像被海流捲入時張開雙手,不以任何方式掙扎,彷彿那才是他要抵達的遠方。

安全帶警示燈熄滅,他從前座椅背抽出機上雜誌,潛入另一段現實。

風が運ぶ夢

Slam Dunk 三井寿/木暮公延

「我在這裡下車。」

「咦?」

「改天見。」

關於記憶裡這段對話,木暮的解釋是:因為是驟雨放晴的午後。或者,因為那從未真實發生。

高三暑假結束前一天,三井來家裡找他。

木暮在二樓房間裡,成堆的模擬試卷淹沒視野,剛倒不久的麥茶退了冰,他拿幾張雙面寫滿的計算紙折起來墊在杯底。順手把剩下的廢紙扔進垃圾桶時瞥見腳邊一疊題本,頓時氣力盡失。他摘掉眼鏡,在桌面上趴了下來。

應門的人是他母親。

「公延!有人來找你!」母親的聲音從玄關來到樓梯間:「公延?你在睡午覺嗎?」

他記得是這樣。

匆匆下樓之後,正在客廳收拾桌面的母親看到他,說:「是三井同學。好久沒見到他,變了好多呢!我邀他進來,但他說他在外面等就好⋯⋯你快去吧!我把這收拾下,請人家進來坐啊!」

木暮應了聲,快步走向玄關。玄關門淺淺地掩著。他伸手拉開門,三井站在門外,背對他。

「三井。」

三井先是回過頭看,才轉身面向他。好像所有相似場景裡都是這樣。木暮差點忘了自己還穿著室內拖鞋就要踏出玄關,急忙停住身體,踩在台階邊緣。

「你怎麼來了?不用練球嗎?」

「今天放假。」

他注意到三井沒揹球袋。三井把手插進牛仔褲口袋裡,白色短袖上衣的下襬兩側掀起皺褶。

「你在忙嗎?」

「還好。在複習這幾天寫的模擬考題。」

木暮想起母親稍早的叮嚀,正想叫三井把鞋子脫掉跟他進門時,三井快了他一步。

「我來是想說,如果你沒事的話⋯⋯要不要去哪晃晃?」

他不記得自己當時怎麼回答,也不記得和母親說要出門時的對話,只記得自己上樓換了件薄襯衫,拿了錢包鑰匙,繫好鞋帶時三井已經在大門外等他。

穿過住宅區巷弄,片瀨川沿岸綠地人影稀疏,油蟬藏在樹蔭裡叫得放肆。蟬鳴暫歇時,三井說他在全國大賽回來後去了一趟醫院。木暮停在原地忘了一個綠燈。下個綠燈時三井告訴他「只是例行檢查。如果到時候大學太遠再考慮換個醫院」。

越往海的方向,帶著戲水裝備的遊客逐漸多了起來。下個路口過橋是海岸公園和水族館。木暮記得自己在中學的戶外教學時去過一次。若不在這裡上橋,繼續走,有另一座大橋通往江之島。他不記得上次去是什麼時候。對他來說海是經過,不是前往。

他還沒問三井要去哪裡。

平交道警示燈亮起,柵欄降下,列車緩緩駛近,熔化在炎陽蜃景裡。

木暮說:「要不然我們上車?這班是開往鎌倉的吧。」

步出鎌倉車站後,人潮分散兩處,但無論是左轉走小町通,或從若宮大路穿過二之鳥居,走上段葛,最終都要踏入鶴岡八幡宮的神界。木暮記得最近一次來是去年大晦日。參道上熙攘往來更盛,夜裡空氣冷冽,燈火通明,等待參拜時他用熱甘酒暖手,白霧在鏡片上凝結細小的水珠。他是和赤木一起來的。

「赤木說最後一年了,來求個勝守。」木暮說。

三井盯著他。木暮才想起他是第一次跟三井說這件事。

「那天我們排了好久的隊,今天人應該沒那麼多⋯⋯要去嗎?」

「明年再去。」三井回答時已經移開視線。

「明年?」

「明年初詣我們一起去。」

他看向三井,三井沒再看他。

後來他們確實一起去了。跟赤木。跟宮城。跟流川跟櫻木,在人群中站成一堵牆。初二上午,彩子和晴子邀來籃球部所有人,還在境內巧遇安西教練和師母。輪到木暮參拜時,二禮二拍手後他直視前方,什麼也沒有求。三井在他旁邊,合掌時閉起眼睛。他沒問三井求了什麼。

雨在他們坐進巷裡的甜品店不久後追上,傾盆而至。木暮鑿開刨冰側面,三井從他碗裡挖走一層煉乳,淋在自己的抹茶刨冰上。他記得最清楚的是三井的手。

高一時三井曾經來過他家一次。

那天是週五,週末體育館預定外借,下午的練習因此提早結束。走出大門時三井嚷著還不想回家,拉他到附近球場,兩側籃筐卻都已被人佔領。木暮問「要不要去借一邊來用」,三井沒回答,手指扣在圍欄上。

「那還是⋯⋯你要來我家嗎?得再走回去搭車就是了。」

「好啊!」

他還對邀請遲疑,三井就爽快地答應。回車站的路上,木暮才發現這是上高中以後他第一次邀同學來家裡。想不到是三井。三井大概也沒想到吧。

回想起那天,木暮總會不自覺地彎動右手食指。

「你手怎麼了?」在他房間裡,木暮把母親準備的點心遞過去的時候,三井指著他的手問。

木暮看向自己的右手,食指第二個指節上一圈瘀青,他用左手拇指和食指捏了捏,關節周圍的皮膚比往常腫一點,但並不明顯。應該是昨天練習時撞傷,他當下沒留意,回到家才感覺刺痛。冰敷後隔天消腫不少,他也就沒特別在意。

「會痛嗎?」三井問他。

木暮搖搖頭。已經不太痛了。

「讓我看看。」

三井抓住他的手腕,把他的手朝向自己抬起來,左右翻看後說:「好。看起來差不多消腫了。把關節固定住,不要再傷到同個地方。」

三井讓他把手平放後才鬆開手,半跪趴著把球袋拖到腳邊,拉開拉鍊在裡頭翻找,拿出一卷膚色貼布。

「有剪刀嗎?借我。」

木暮起身走到書桌前,從抽屜裡拿了剪刀給三井。三井拿著貼布在他右手食指上方比劃,量好長度後剪下兩段,再各從中間剪開,分成四片。

「手給我。」

木暮伸出手。三井拿起其中一片貼布,噘著嘴,撕開背面襯紙後拉伸貼布,從指節處中心點貼上去,往手指外側斜斜延伸,再用指腹撫平貼布兩端。三井要他試著把食指和中指間的指縫再拉開一點。第二片貼布和上一片對齊,在接近指尖的地方交叉成一個V字。剩下兩片也用同樣的方式,反向交叉貼在指根。

「會太緊嗎?」三井問。

木暮嘗試彎動食指,關節周圍被貼布包覆,有種奇妙的感覺,但不會影響手指活動。

「還好。」

「那就好啦!可以碰水沒關係,擦乾就好,大概貼個兩天,如果邊邊掀起來了就撕掉。」

木暮輕撫貼布表面,看似粗糙卻比想像中柔軟彈性。三井說那是「肌內效貼布,我也是最近才剛開始用」,一邊把撕下來的襯紙碎片推到一旁,再次拿起剪刀,抽出比剛才更長一段貼布,剪下來遞給他。木暮接過來放在掌心,向三井道謝。三井得意地笑了,向後攏過落在額前的頭髮,順勢在榻榻米上躺下,手伸向空中張開五指,模擬觸球時的手勢。

「手指很重要啊!你總不會只想搶籃板但投不準吧?」

三井轉頭看他,像要徵求他的同意。木暮點點頭。

「想投好三分球,手指的感覺絕對不能出錯,必須保護好才行。」

他看著三井的手。三井的手指看上去比自己要細一些,關節比例很平均,沒有一處特別凸出或歪曲,指甲修剪成整齊的長方形。

三井的手和他記憶中沒有太大變化。木暮不用問就知道,即使在不打籃球的那段時間,三井仍然維持著保護手指的習慣。無論是有意識所為,或只是身體對不可逆傷害的防衛本能。

他看向窗外,直到剛才雨都像浪一樣潑過來,打在磨砂玻璃垂直的岸上,現在卻退潮般幾乎消失。

「剛才去你家找你的時候,你媽還認得我。」三井說。

木暮轉過頭看他,說:「嗯,她說你變了很多。」

三井沒回話,手在臉頰上摩挲,用指尖去摳疤痕上已經不存在的痂。

「倒是你竟然還記得我家怎麼走。」

三井只說「剛好晃到附近,想起你家好像在那站就下車了」,木暮聽著笑了一下。

「怎麼了?」

「沒什麼。你來找我,我很開心。」

兩人碗裡都只剩冰融化的水。

木暮放下湯匙,目光越過三井肩膀,一組客人站在門口,其中一人拉開木門,抬頭張望,手掌朝上伸出門外揮動幾下之後,才和同伴相偕邁步離去。已經沒有雨了。木暮推開椅子,小心地起身,輕聲說:「走吧。」

夏日是一切唐突的藉口。

「你要直接從這裡搭車回去嗎?」

「不,我想去體育館一趟。」

「不是放假嗎?又想練球了?」

「沒有不想練球的時候啊!」

「體育館有人嗎?」

「不知道,進不去的話就到附近球場看看。但我猜宮城應該在吧。」

「你們這樣還算放假嗎?」

列車駛離長谷後,車廂內空出座位,確認周遭沒有其他站著的乘客,他們在綠色的絨布長椅上坐下來。三井說很少搭江之電這個區間,沒想到非假日人還是這麼多。木暮回想自己好像也是,他甚至不記得今天是平日。列車緊靠民房外牆行駛一小段後進入隧道,隧道很短,看得見洞口,兩側一定距離間隔掛著日光燈管,不至於暗,通過出口時的光線變化卻還是很難適應。

木暮摘下眼鏡,單手拿著鏡腳,用手背搓揉眼睛。

「你這樣看得到嗎?」

列車行駛聲幾乎吞掉三井的問話。

「你說什麼?」木暮稍微提高音量,想聽清楚再答。

三井湊到他耳邊,又問了一遍:「我說你拿掉眼鏡還看得到嗎?」

「多少能看到一點,很模糊就是了。」木暮說,把眼鏡重新戴上,看見三井點點頭。

煞車減速時他們的肩膀碰在一起。坐在三井左邊的乘客在極樂寺下了車,又過一站,三井才稍微往旁邊移,留出他們能轉頭面對彼此的距離。三井低著頭,盯著自己的掌心,過了幾秒後抬起頭看他。

「木暮。你為什麼留在籃球部?」

他在腦中把三井的話重新聽過一遍。三井指的是他引退之前的時間,兩年,三井不在的這段時間,他為什麼留在籃球部?木暮直視前方,像比賽開始前要仰首走進球場那樣。

「可能是因為你吧。」

列車到站。車內廣播填滿話間的空隙,為木暮叫了一次暫停。車門關上時他看向三井。或許三井比他更需要這個暫停。

從七里濱發車後,幾位乘客從對面移動到了這一側的空位,紛紛望向車廂窗外。木暮側著身坐,手倚在窗緣。海靠得很近。

「中學最後一場比賽看到你在場上,當時覺得『好棒!這就是籃球啊!』你不在以後我經常會想,如果還能再看到你打球、能再跟你一起打球,就太好了。」

隔著公路,海在烈日下過曝,幾乎透明,曬出細碎的光。木暮想起三井要他好好看著自己的時候。

「三井。」

浪還在遠處,他轉過去面對三井。他知道三井一直在看他。

「三井的籃球,我真的很喜歡。」

陽光從窗簾下的縫隙鑽進來,木暮睜開眼睛。

他仰躺在床上,伸手要拿放在床頭的眼鏡,指尖卻撞上牆壁。他還不習慣和從前不同的擺設。上週末他剛搬進新的租屋處,趁此機會汰換掉一些舊傢俱。床是新的,兩天前送來,和一組床邊收納櫃一起。眼鏡應該擺在上面。他沒翻身去確認,繼續躺著,把手收回來後伸向天花板。他看著自己的手,從指縫間模糊地看見那個夏天。

他記得自己在車門即將關上前起身,他記得說了再見,卻想不起在那之後去了哪裡。對此他通常歸咎過於晴朗的午後,另一些時候,他選擇相信是夢。他不記得去過海邊。

過了一會,木暮終於坐起身,爬出棉被。眼鏡不在矮櫃上,大概是昨晚留在浴室的置物架上了。他將雙手高舉過頭,伸展一個呵欠,拉開窗簾,瞇著眼睛看。從這個房間的窗望出去,多是平房屋頂,遠處有幾棟較高的建築物,鄰居的院子是一座生人勿近的林,除此之外再無風景。

他知道盡頭有海。

海一直在不遠的地方,只是他不再經過,也從未真正前往。

若者のすべて

呪術廻戦 五条悟/夏油傑

夏油傑見過五條悟成為人。說是他一手造成的也不為過。


你喜歡什麼電影?

夏油邊轉頭問五條,邊推開咒術高專附近唯一一間私人經營書籍影音出租店的玻璃門。五條沒回答,跟在他後面走進去。

就算能在地址開頭寫上東京都,這裡與相鄰縣的邊界也早就被杉木林模糊。若想去常見的連鎖出租店,從最近車站搭電車最快也要四十多分鐘。這讓夏油在上了高專以後就沒怎麼再用過他的會員卡。偶爾在市中心遇上能集點數的商店,卻發現忘了把卡帶出門。

至於為什麼在除了高專相關人員外幾乎無人出入的地方會有出租店,剛發現它時夏油也曾有過疑問,卻並不真的關心答案。對他來說,能維持娛樂的供給就足夠了。

今天是五條第一次說要跟他來。

店員看上去不比他們大上幾歲,在櫃檯裡一隻腳抬起來縮在椅子上,雙眼直盯著電腦螢幕,擺在鍵盤一旁煙灰缸裡的殘骸能看出他把菸抽得很短,聽見門上的吊鈴響了也沒抬起頭。夏油知道他在結帳時也不會抬頭看他。有時櫃檯裡坐著的是一位婆婆,她會在結帳時戴上眼鏡,但仍然防止不了她總是對不準要掃描的條碼。她在的時候夏油會和她打招呼,也會注意挑片時不違反電影分級,雖然夏油猜她是不會注意到的。

「你喜歡什麼電影?有什麼想看的嗎?」夏油又問了一次。

「你就挑你想看的就好了啦。」五條有些不耐煩地回答,夏油注意到他拉低了墨鏡。

他們經過一排寫著「最新強片!」但其實已經兩個月沒換過內容的影片櫃。夏油通常在這裡憑著也許在哪看過預告片的記憶挑個一、兩片。接著他會走到依類型分類的排櫃間,按照假名順序掃過片名,隨意抽起一張,翻到背面讀字體偏小的簡介,偶爾出現有印象的演員或導演的名字,就先拿在手上。

和一個人來時一樣,夏油繞了一圈,挑出幾片他猜五條也會感興趣的,儘管他們沒說好要一起看或如何。學期過到三分之一的最近,夏油才感覺五條終於對他的術式,和術式以外的他好奇。他還不確定是出於什麼理由。

他在倒數幾排的走道找到彎著腰的五條,問他找到什麼了嗎,五條抬起身聳聳肩,反問他選好了嗎,夏油猶豫了下,點點頭。

通常在遇到年輕店員顧店的時候,夏油會掀開藏在最裏側走道的深藍色門簾。裡面是粉紅色的。每張光碟盒上都有同個貼紙,被紅色斜槓劃掉的數字與年齡的差來到五以內之後,幾乎只是不抱期待的勸導。來過幾次以後,夏油發現這是店內最乾淨的角落。架上沒有一點灰塵,排序也是最整齊的。然而他不知道是否現在就該和五條分享這個。

直到後來夏油才知道,在懂得自己一個人來掀開深藍色門簾帶走什麼的時候,五條會偷報他的電話號碼。

他把光碟盒放到櫃檯桌上,唸出手機號碼,店員面無表情地輸入,刷過條碼、消磁,把影片分成兩堆,分別指著說三天、五天,夏油說了聲謝謝,五條推開門先走了出去,拉著門等他。

回宿舍路上夏油問五條:要一起看嗎?

五條看著他,彷彿夏油說了一句咒語卻對此毫不知情。

當五條開始會在沒有任務的假日,沒有預告地來到夏油的房間待上整天的時候,比起電影,他們花更多時間在至少兩個人才能成立的電玩遊戲上。

偶爾像今天這樣,消耗半瓶退了冰的碳酸飲料後,五條會主動提起,說來看點什麼。夏油就越過零食的塑膠袋,從週刊漫畫雜誌堆上抽一張光碟遞給他。挑到已經看過,或看到一半的,夏油也不介意,趁五條操作光碟機時找到遙控器放上矮桌,再把自己扔回床上。五條就靠在他床邊坐下,按下播放鍵。

夏油想起去年他曾經看過同個導演幾年前執導的另一部動畫電影。當時他沒自信說看懂了,現在他仍然沒有。

眼角帶痣的少女在鏡頭下踏過不同時代,奔跑在換幕間穿進另一種造型,戲外年邁的偶像說自己從女孩長成女人,追的是比戀愛浪漫更殘忍的夢。

跑起片尾字幕時五條已經佔據了夏油的床。他要五條至少把墨鏡摘下來,五條照做。夏油接過墨鏡,折起鏡腳收在床頭,起身把床讓給他。

離開房間時夏油關了燈,沒將窗簾全部拉上,夏季天暗得很慢,但他的窗朝東面開,藍色已經沉下來。他走到宿舍外,在前院遇到硝子。她點燃菸吸了一口,吐氣就把黃昏山景框成畫。

當她注意到夏油,夏油就朝她走過去。

「真難得啊這時間,五條呢?」硝子從口袋掏出菸盒,和打火機一起遞給夏油。

「他說想睡。」夏油接過,抽出一根點著。他不像硝子那麼常抽,卻也沒真的戒過。他們都沒問過對方是怎麼學會的。

「我說你啊,就是對五條太好了。」硝子說。

「沒這回事。」夏油半蹲下來,否認硝子對他下的結論,說:「我要是真對他好,現在就不會在這裡,而是——」

硝子打斷他:「別說了吧,我可不想知道。」

「我想也是。」夏油說,拿起菸深吸一口,抬頭看硝子,像注意到什麼似地微笑。

「幹嘛?」

「沒什麼。硝子也有淚痣呢。」

「少噁心了。」

硝子撇開視線,夏油哇哈哈地笑。等到硝子熄了菸,問他要去食堂嗎,他搖搖頭,說他還是先回去一趟,把菸盒打火機還給硝子。

回到已經全暗的房間,開門時冷氣朝他直吹,夏油反手把走廊燈光關在門外,憑著身體記憶走到床邊,蹲下來拉開棉被一角,輕聲問五條要起來了嗎,說現在還來得及去晚餐。五條沒有回答,只是從被裡伸出手,拉著他的肩膀讓他靠得更近。夏油沒有拒絕。

所有人都以為是因為他對五條太好。

夏油不確定五條是否在意電影在宿舍電視螢幕裡,和在電影院裡的差別。他並沒有和五條一起看過電影院裡的電影。

最接近的一次是他們結束在都內鬧區的任務,升起了帳,回程途中經過的高樓,一樓是留有舊時代風情的電影院。灰白色外牆上金色指針的鐘,兩側掛著上映中的電影海報,準點剛到,鐘面向上斜推了起來,露出精緻的機械裝飾,夏油抬起頭看。

「你想看嗎?」像是注意到他的視線,五條停下腳步問他。

夏油跟著停下來,他們就站在入口,還要再走進去一點才看得到時刻表。要看海報上的新片,進去最多等半小時會有場次,不過那要算夜場的電影,散場可能錯過末班電車,得打電話給輔佐監督來接他們。現在也不是適合他們穿著制服在街上逗留的時間,雖然夏油有信心說這些對他或五條都不是問題。

他搖搖頭,說:「我們該回去了。」

五條應了聲,繼續往前走。夏油感到詛咒的具象在胃裡翻滾。

等待轉乘電車的月台上五條靠過來,下巴放在他肩上,他轉頭確認除了他們以外沒有別人,然後才問:「悟,怎麼了?」

五條遲遲不答,夏油嘆了口氣,抬起手壓扁五條搔得他臉頰發癢的頭髮。

「你該叫人來接我們。」五條說。

「不是你說來得及就想坐電車回去的嗎?」

「⋯⋯那種事怎樣都好吧!」

面對五條提高的聲量,夏油輕聲地說:「沒事啦。」他重複一次:「我沒事。」

五條沒有退開,沒有人再說一句,就那樣站著直到電車進站。

聽說那部電影後來在學院獎拿了幾個重要獎項。

等到被放在出租店架上,夏油已經不看電影。


敲一百零八下鐘的理由是什麼來著?

低空飛離逐漸升起的帳,夏油讓咒靈在漆黑山徑的邊緣把自己和五條放下來。從這裡可以看見山腳下的寺院燈火通明,本堂前滿是排隊等待初詣的人潮。五條站在路燈的起點問夏油。

梵鐘敲響第一聲時夏油就注意到了,那時他們才剛抵達山徑盡頭任務所在的地點。他在心裡暗數,直到結束任務,回程路上敲響第一百零八下。

「是一百零八種煩惱。」夏油說。跟在五條後面踏進水銀燈模糊的光裡。

諸說皆有,一說自為人有六根,眼耳鼻舌身意,六根觸六塵生六識,分好惡平,別淨染,有前世今生來世,相乘為一零八。凡人皆有煩惱。聽一聲鐘,減一種煩惱。忘卻煩惱,開悟解脫。

五條不問,夏油以為他沒聽見。

「你聽見了?」夏油問。

「聽見了啊。」

「真難得,悟會對意義感興趣。」

「我問的是理由,不是意義。」

「隨你怎麼說了。」

「真難得,傑不找架吵呢。」五條調侃他。

「我可是累了啊。」夏油說。

他們從幾天前開始就被連續安排到佛寺神社附近執行任務。夏油以為是因為在允許集體願望的時節,更容易觸發詛咒。願望即詛咒。

對五條來說,這些都不是他需要在乎的。而夏油則是一聲鐘都不敢聽漏了。

夏油不曾和任何人說過,他能聽見咒靈的聲音。

在他還未能辨明那些只有自己能見的怪異魍魎,其實是詛咒具象的最初,當它們朝他靠近,或他不小心踏進了它們的領域,在距離夠近能看清形象之前,總先傳來騷動的音頻。

與其說是去聽,不如說是直接傳進意識裡。像對他說:你聽見了吧,你聽得見吧,別裝作沒聽見啊。

曾經他害怕得必須摀住耳朵,甚至是在將它們全都吞沒之後,那些聲音仍然存在腦中。他是注定聽見的人。

來到高專,咒靈的語言成為討論的課題。一般認為只有高等級的咒靈能夠與人類溝通。夏油大致同意,但換作是他會說,高級咒靈能將自身的語言,轉換成在進入人類意識時可被解讀的頻率。沒有足夠能力轉換的就不被聽見,或被判作囈語。若接受這個解釋,形同說明自己比不具咒力的普通人,甚至是其他咒術師,都要更接近咒靈的頻率。

因此他不敢多說,也幾乎不問:聽見了嗎?

對五條更是。夏油以為他並不需要。

結束一連幾天的任務,他們在剩餘的新年假期把自己塞進夏油房間的暖桌裡。

從年底開始好幾天都冷,附近山區的瀑布聽說全凍成冰,然而還沒有雪。沒有再外出的理由,他們完成了從新年節目的錄影到漫畫電影電玩遊戲的全面浸漬,為了誰要離開去準備食物猜拳後不服輸地爭執,反覆直到對一切失去興致。

五條伸長了腿,為了不讓腳露出暖桌外微微區起,腳尖踩住暖桌被的邊緣,其中一隻腳靠在夏油盤起的腿上。夏油出聲抗議,即使知道五條不會因此就範。

當夏油放棄,剝起暖桌上的蜜柑,問五條:「吃嗎?」

「怎麼會有?」五條反問。

夏油指了指放在門口附近的紙箱,說:「老家寄來的。」

「是喔。」

「嗯,說了不用,但還是寄來了。」夏油說。

他把蜜柑翻過來,從底部中間剝開成兩半,延著果皮邊緣推開果肉,抽一張面紙,把一半的果肉放到五條面前。五條就吃起來,一瓣一瓣地咬。

「很近嗎?傑的老家。」

「不太遠吧。」

「普通電車到得了?」

「從這裡沒辦法,不過從池袋的話有特急可以搭。」

「是喔。」

夏油還沒吃,又剝起第二顆。同樣把第二顆的一半遞給五條,五條接過去。

「再多說一點。」

「多說一點什麼?」

「多說一點傑的老家的事。」

「你想聽什麼?」

「隨便什麼都好。」

「還真突然啊⋯⋯」面對五條沒來由的要求夏油答得無奈,卻也沒有拒絕,慢慢地說起。

「嘛,就是普通的地方城市,還算什麼都有,但也什麼都沒有,很普通的地方。是有一些觀光景點,不過住在那裡也不會特別想去。還有什麼?我想想,啊、蕎麥麵很好吃喔!蘸核桃醬汁的。說到這個,今年除夕沒吃到蕎麥麵呢。嗯⋯⋯舊商店街區有一些和菓子老店,悟應該會喜歡吧,紅豆餡的甜饅頭什麼的⋯⋯喂,悟,你有在聽嗎?」

夏油說著,才發現五條臉貼在桌上趴了下來,蜜柑的殘骸被推到一邊。五條悶哼一聲。

「沒有要聽就別要人說啊。」夏油忍不住抱怨。

「有在聽。」五條反駁。

「騙人的吧。」

「沒有騙人。」

五條把臉轉過來,面向夏油,靠在桌上的臉頰被推擠得有點滑稽。夏油笑了。

「我就想聽你一直說啊。」五條說。

「說什麼?」

「就是一直說點什麼。平常會覺得吵死了別再說了,今天不知道怎麼,覺得聽傑說話,好像,嗯⋯⋯好像可以睡著。」

「⋯⋯你是在找架吵嗎?」

「我累了啊。」五條說。這次換成把臉朝下,額頭靠著桌面。

「真難得。」夏油笑笑,提醒他:「墨鏡會壓壞喔。」

五條拿下墨鏡隨手丟到一旁,又回到原來的姿勢。

他看著五條,像突然想起什麼,說:「不要動喔。」

接著拿起一顆蜜柑,擺在五條頭頂的髮旋上,確定擺好後拿出手機啪嚓一聲拍了照。

「像鏡餅一樣。」夏油說。

他把蜜柑從五條頭上拿下來,看著手機裡的照片笑出聲。

「悟,要看嗎?我要傳給硝子了。」

「隨便啦。」

「你是要睡了嗎?」

「嗯。」

「不要在暖桌裡睡,等下醒來你會後悔。」

「不會後悔。」

「會感冒喔。」

「不會感冒。」

「算了不跟你說了。至少把腳挪開,悟,我腳要麻了。」夏油再次嘗試抗議,五條依舊沒理會他。

「再多說一點。」五條說。

「你想聽什麼?」

「全部,全部都想聽。」

夏油聽見自己一直在說。

從剛才被五條開啟的老家話題,到最近在意但還沒時間看的電影,最後已經不記得說過什麼,還有什麼沒說,只剩下五條在一旁靜靜睡著的鼻息。


你該睡一下。

夏油踏出浴室,走到電燈開關前關掉房間主燈,把冷氣溫度再調低了一點。他總感覺中央空調若不維持讓人哆嗦的低溫,就掩蓋不住飯店房間的絨地毯久經使用後,如何清潔也無法完全去除的複雜氣味。五條在兩張併排的單人床中間仰躺著,舉著手機,專注盯著螢幕,不停地按向下鍵。

「這個季節來沖繩真的是對的嗎?」五條問。

「沒有什麼對不對,你忘了我們可不是來觀光的。」夏油說。在其中一張床上半躺下來,用披在肩上的毛巾擦頭髮。

「很浪費啊,夏天的話白天就能長一點吧。」五條說:「你看,晚上根本什麼都拍不出來。」

五條翻身躺進夏油在的那一側,把手機湊到他面前。夏油瞇起眼睛看,畫面上是相簿頁的格狀縮圖,半數以上是光的粒子暈開模糊的黑色。他停下擦乾頭髮的手,毛巾半垂在床上,緩慢地浸濕床單。

此刻與半個枕頭的距離裡的五條共享同一種洗髮精與沐浴劑混合後的氣息,比起夜裡手機攝影的極限更讓他分心。

直到前一刻他們都還在春天的海裡。

沖繩的春季太早,他們來得太晚,錯過粉紅色的空氣。陽光把海曬成透明,浪在沙灘上凝結成一秒的乳白色,沖出淡淡鹹味。無法預期地被海浪或彼此惡作劇的水花追上,等待開襟衫乾燥的時間,四人在老店各自點一碗善哉。熬煮多時仍顆粒飽滿的蜜紅豆藏在堆成尖塔的碎冰下,從碗的邊緣鑿出缺口,用冰融進熱糖水溢出香甜的冷空氣預習夏季。

一個半小時車程外的水族館裡,被豢養的人工海洋沒有海潮的氣味,取而代之是人潮熙攘,擦身而過時洩漏上一段記憶的線索。剛離開館內咖啡廳的人,談笑之間是廉價咖啡或碳酸飲料淺淺的酸;在海灘旁的浴場沖洗過,筋疲力盡但還意猶未盡的人身上是淡水清涼的苦。

至於他們,為了換取多一點自由,五條和天內嚷著要唯一有駕照,卻從未真正開上路的黑井租車。誰想得到會在途中遇上引擎熄火,夏油和五條兩個人被迫下車。在車尾推了一段路的記憶很快就被沖淡,夏油卻仍然能聞到自己身上混著汗水,搞砸了也遮掩不了興奮、任誰都能察覺危險的汽油味。

帶著從雜貨店買的水桶和各式小型煙火,在日落前找到一處無人看管的海灘,黑井擔心地問這樣真的沒問題嗎,夏油說若真要徹底避免被發現,降下帳也可以。然而沒有人想現在就棄權,包括他自己在內,他們要用盡一切可能將白日延長。

夏油將點燃的線香花火交給天內和黑井,花火在他們手上從花蕾盛開成牡丹,海風掀起燃成松葉飛散的火光,黑井在一旁看天內興奮旋轉的舞,靜靜等待散菊最後的碎片消失在沙灘上。

轉向的海風將煙硝味吹在夏油臉上,讓他猶豫是否該拿出在雜貨店順手帶上的菸。

五條把燃盡的手持煙火扔進水桶裡徹底熄滅,朝夏油走過來,向他要一支長手牡丹,讓他點著後就那麼拿著。五條朝著前端逐漸噴出的火花伸出手,當他的指尖距離飛散的火光不到一公分,在將一切拒於自身之外的術式包覆下,氧氣的消耗變得緩慢,燃燒幾乎像是暫停了一般。

五條說是天內剛才發現只要這麼做,他就可以延長願望的時間。

夏油問他們許了什麼願,五條說他沒有願望,不過天內說的好像是什麼,啊啊——希望夏天永遠不要結束,之類的。夏油笑了,夏天甚至還沒開始。

燒得最盛時五條再試一次,那幾秒之間彷彿他們能做永遠的牡丹。

——傑。

回過神夏油聽見五條喊他,靠得很近,近得將帶著睡意的鼻息留在他臉上。接著像終於發現夏油分心的原因,卻不能明白他為何需要藏地指出來,說:好好聞啊。

「不就是同一種味道嗎。」夏油說。

「不一樣。」五條閉起眼睛。

發生得很快,夏油能感覺碰在一起的不只是彼此鼻尖的側面。在可能是吻也可能是不經意的碰觸間,他安逸地選擇後者。直到他看著五條睜開眼睛,又重新闔上,這一次夏油來不及緊閉嘴唇,只能趁隙深深吸氣,嗅到無法辨別是因為沐浴或緊張蒸出了薄薄的汗,和同一種薄荷牙膏。

當夏油終於能稱那是吻的時候,他伸手梳開五條耳邊的頭髮,注意到五條紅透了耳根,忍不住笑說:

笨蛋,你要呼吸啊。

五條也不避開夏油半乾的頭髮,把手按在他的後頸上表示不服輸的抗議,他抓住五條的手肘稍微使力扯開。直到他們都同意不能再繼續消耗氧氣,五條翻身跌回兩張床中間,大口呼氣,伸展四肢躺成大字。夏油起身,把早已失去用途的毛巾掛上浴室置物架,走回來背對著五條在床沿坐下。

「悟,你睡一下。」夏油說:「一下而已,沒關係的,」

「有你在。」五條代替他說。

夏油知道五條只要再把手伸長一點就能碰到他,於是他再次起身,找到折起放在單人沙發上的短褲,從短褲口袋裡掏出菸盒,抽出一支咬在齒間,沒打算點燃。他蹲下來,低頭在菸製造的空隙裡呼吸。

說服自己夏天還沒開始,不需要急著解釋春天。


世界上不是只有甜的煎蛋捲。

坐在蕎麥麵店裡,夏油淡淡地回答五條在吃了加入店裡自製高湯、口味偏鹹的煎蛋捲後露出的不可置信。他把芥末泥和青蔥一起拌進醬汁裡。

夏油點了當季蔬菜與炸白身魚天婦羅的冷麵套餐,突然的衝動讓他在點餐時加了一份煎蛋捲。送來後他把盤子推到兩人中間,說他推薦,問五條:「煎蛋捲吃甜的?鹹的?」就像所有人在任何可能的閒聊場景裡至少都被問過一次那樣。

對夏油來說這間店是入學不久後的意外。

剛來到高專夏油就知道,不能對在生活圈內擁有能一週去個幾次的熟店抱有期待。這裡只有定價高於一般、為想在東京近郊登山的觀光客存在的旅宿兼餐館,或掛著手寫的褪色招牌、從沒見過開門營業的老店。

一次夏油請輔佐監督放他在最近車站下車,說想散步回去,搖手說他認得路,不需要擔心,卻在幾個轉彎後就明白自己錯了。越往裡走林就越深,只有零星的平房相隔一段建在緩坡上。當他考慮使用申請登記過的咒靈,用最有效率的方式離開,才發現眼前青藍色屋瓦的木造矮房,掛著變體假名的暖簾。

五條說想出去吃點什麼,夏油就帶他來。

五條咬了一口炸蔬菜餅,揉進薩摩芋的麵糊裹住切成細絲的胡蘿蔔、牛蒡、高麗菜和大蔥,炸得酥脆的帶殼蝦米刮過上顎,不至於痛,他頂起舌頭舔了舔。夏油夾起麵條蘸進醬汁,把垂下的瀏海攏到耳後,端著豬口杯吸起麵條,抬頭才發現五條在看他。

「所以呢?現在能決定你是哪一派了嗎?」夏油問。

「還用說嗎?世界上只能有甜的煎蛋捲。」五條說。

夏油忍不住笑出來。他還沒完全習慣五條並不與他,或所有人共享同一種常識。他有時對解釋疲憊,偶爾卻要覺得可愛。

夏油認為食慾是接近奢侈的。

吞嚥咒靈後短暫失去食慾的體驗對夏油來說並不陌生。在過去那比較像是偶發事件,有時是因為沒有足夠的精神準備,有時是因為接近預期能操控的閾值上限。

這段時間以來更像是他選擇失去。

共同任務面對複數咒靈的時候,夏油會向走在前頭的五條要求他想要的,五條會抱怨控制力道太耗心神,但仍然讓咒靈以半祓除的方式留下來。不計算數量,不考慮強度,不再自問餘裕。五條交給夏油的,夏油全部接收。當然不談後果。

任務後他們在晚餐前回到宿舍,夏油說他不餓,想先沖澡。

像今天一樣的時候,若五條說要等他,夏油就拒絕。挨不過時便稱他和灰原說好,回來或許能一起晚餐,要五條至少幫忙帶話,說他會晚到。夏油知道七海也會在。

七海會說:「先吃吧,我想夏油學長不會介意的。」

夏油總在下一次遇到七海時向他道謝。五條問為什麼,夏油說沒為什麼。灰原為他補上一句:「七海很受夏油學長信任呢。」七海就輕聲嘆氣。

等到夏油猜五條認為他是真的睡著而厭倦等待,或他猜五條終於先睡著的時候,夏油才離開房間,來到共用區域點亮廚房的燈。

為了省時,他用電熱水壺燒熱水,倒進雪平鍋七八分滿,開火煮滾。從流理台下共用的置物櫃裡拿出裝著麵線的密封夾鏈袋,抽出兩大把,找到一個不鏽鋼盆,隨手放進去。接著打開冰箱,翻找為錯過晚餐後偶來的深夜飢餓備著的食材。

他拿出兩顆蛋,在冷凍庫找到夜蛾出差帶回來的明太子,想了一下,少了海苔,但還是拿出奶油和醬油,和幾乎忘了買過的小黃瓜。把麵線放進煮滾的水裡,鍋不夠大,他關小了火,在稍微打散的蛋液裡加入醬油,用筷子拌幾下,切開明太子的薄膜,再切一塊奶油。

「你還真有那麼喜歡麵線啊。」

夏油不用轉頭就知道,五條已經走到離他很近的地方。或許在向夏油搭話的更早之前他就已經在廚房裡了。

「要吃嗎?沒有海苔就是了。」夏油問,將小黃瓜切成絲。

「吃。」五條說,湊到一旁拿兩雙筷子,走開來拉了椅子坐下。

夏油關了火,撈出麵線瀝水盛進碗裡,淋蛋液拌勻,放上明太子和奶油,沾在指尖上的就輕輕舔掉,在碗邊隨意塞進一點小黃瓜絲。在五條面前坐下。

「吃吧。」

「你一開始就煮了兩人份嗎?」五條把筷子遞給他。

「沒有這種事喔。」夏油說。接過筷子。輕輕合掌。

夏油偶爾會想或許猜錯也是一種奢侈。

「帕菲」原本是法語,意思是「完美的」甜點。

夏油坐在五條對面,看他專注地從切片水蜜桃圍著冰淇淋組成的尖塔中挖出縫隙,不動搖最上層的一整顆桃子,挖穿鮮奶油,掏出焦糖味的脆片,還碰不到底下混著細碎果粒的果醬。

曾經在哪裡被誰說出來過,並非刻意卻留下來的知識記憶,夏油像聽到當時那般地說出來。

幾乎不再有共同任務的最近,難得假日的五條擅自進了房間發現夏油在,說要出來吃點什麼,帶著夏油來。五條為自己點了隨季節更換水果的帕菲,問夏油要什麼,他說咖啡就好,卻得到一杯冰淇淋蘇打。

像要再次確認剛才的話在五條的記憶裡留下來了那樣。夏油問:「你知道嗎?帕菲的事。」

「不知道。一般不會知道的吧。傑又是怎麼知道的?」

「也沒為什麼,就知道了。」

被五條挖開,逐漸解體,一口一口被消化的水蜜桃帕菲散發的甜膩融進空氣裡。

夏油杯裡的香草冰淇淋在融化,沿著杯緣內側緩慢地滴進藍色糖漿的蘇打水。他拿長湯匙戳出空隙,杯底堆高的冰塊震動,冒出氣泡,他淺淺地舀起來喝一口。

夏油還知道,自己正在見證五條悟的完成。五條渾然未覺,那就是完成。


不要碰。

夏油吃痛地喊出聲。

沒敲門就走進來,把自己跌上床的五條在墨鏡下睜大眼睛,看著剛才被他背對背一鼓作氣撞上的夏油按在腰側的手。五條還來不及問發生了什麼之前,窗外瞬間閃電後幾無間隔的雷鳴震動,夏油緊抓著薄被的手指微微顫抖。

迎來咒靈爆發的第三個夏天,接連不斷的任務模糊晝夜。

夏油在清晨時獨自抵達高專,返回宿舍前先繞到醫務室。他不需要問就已經知道硝子不在,作為能與咒術師的肉身耗損對抗的存在,派遣支援無可避免。醫務室裡值班的輔佐監督看到他,他搶在對方開口前聲明自己沒事,只是大意擦傷,要一個簡易急救箱,說他能處理好。

淋浴間裡夏油靠向隔間左側牆面,讓水柱盡量灑在身體右半邊。他抬起手臂確認,如同從制服的破損上推測的,傷口確實不大,在肋骨下方柔軟的位置劃出開口。他把水關小一些,拿下蓮蓬頭,慢慢移動到傷口附近,沖掉周圍皮膚上凝固成薄膜的血跡,表面在回程途中他緊按著加壓下已幾乎止血。

積累多日無從消解的疲倦先來到臨界值,回房後夏油將急救箱往矮桌上一擺,沒有開燈,把上鎖的窗拉開半扇,風灌進來,他倒在床上,在計算雨的距離前失去意識。

被五條碰到之前夏油幾乎忘記疼痛。

大雨用白噪音把兩個人的沈默困住。五條起身走到窗邊拉上窗簾,一片灰白裡照進來的微弱光線全被遮住,他回過頭用眼神向夏油要一個解釋。夏油屈服。

還能有什麼解釋。降服咒靈的過程他只有肉身。

五條要夏油把上衣脫掉,讓他坐在床沿,自己則在他的左側跪下來,把急救箱拿到腳邊。

五條用手指輕輕撥開傷口,指尖在邊緣稍微施力按了進去,擠壓下表層剛形成的薄膜滲出半凝固的血混著組織液。夏油低頭看,被切開的深度比預想的還深。能做的只有盡力維持傷口清潔,在硝子回來後求得少賠幾盒菸。

被淋上消毒液時夏油咬緊牙,嘶地一聲深深吸氣,抓著床單的手指節發白。他仰著頭,多餘的消毒液往下流,將要沾溼褲頭前被五條用面紙擦掉。五條把急救箱裡的東西全倒出來,攤在地上,夏油沒問他是否真能分清各種敷料的用途。

當五條低下頭剪開紗布,夏油伸手掀起他的瀏海。五條問他在找什麼,夏油搖搖頭,拇指碰在五條光滑的額頭上,輕輕地來回。

五條告訴過他。那天在夏油和天內前往薨星宮之後,自己是如何被刺穿,從哪裡被割開,用手指在身上劃出一道一道。

使用反轉術式修復肉體,就像在腦內生成一雙手,摸進傷口裡估算出深度,再從最靠近內側的核心逐層填補。五條還沒辦法做得完美,剛修復完時表面仍會留下不規則的傷痕,最初還能在皮膚上找到淺色下凹的區塊,隨著時間代謝癒合,已經摸不到一點痕跡。

夏油還記得五條說:「倒是沒想過會死。」

當時同樣負傷,夏油只知道自己恢復意識時已經被重新拼湊好。拼湊得太好,他沒辦法在表面找出傷痕的位置,沿著縫線撬開,挖出真正侵蝕他的膿瘡。

夏油沒告訴過五條自己當時想了什麼。

「好了。」

用透明膠布固定住紗布後,五條把散落在地上的藥品敷料扔回急救箱裡,在夏油左邊坐下來,壓住被抓出皺摺的床單,他們肩膀碰在一起。

夏油重新穿回上衣,輕聲向五條道謝。

「總覺得好像,摸到了一點傑的『內側』。」五條說。

「六眼的話,用看得就行了吧。」

夏油想起第一個夏天,他曾經問過五條,六眼見到的他的模樣。

當時五條是這麼說的:「我不需要這雙眼睛就能看見傑。」

說完後閉上眼朝他伸出手。

指尖碰上他的額頭,梳開瀏海,經過眉毛,眼皮,碰上睫毛微微顫動,沿著鼻側向外,臉頰,耳朵,把耳環向前撥開,觸摸耳垂柔軟的表面,順著輪廓向下後又再次向上,在將要碰到嘴唇之前被夏油阻止。

那時觸碰他的同一隻手,現在將指尖疊在他的手背上,而他已經失去阻止的理由。

「那不一樣。」

五條解釋,說他還是沒能搞懂怎麼在別人身上使用反轉術式。夏油聽出他話裡的不甘心。當五條說到像一邊摸著切面,把肉一小塊一小塊補上去時夏油笑了出來。

「聽起來比較像是硝子的興趣。」

夏油邊說邊躺下來,抬起手隔著上衣撫過傷口的位置,底下紗布稍微浮起,他輕輕壓平,不感到一點疼痛。

五條挪開身體,讓夏油能移動雙腳,重新躺回枕頭上。

「這樣吧,如果哪天我又被割開,就隨你喜歡。」夏油說。

五條倒下來,擠進夏油的枕頭。像他們的第一個夏天那樣。

「才不會做那種事。」五條說。

夏油閉上眼睛。

說得像能選一樣。


你也一個人啊。

五條花了些時間才發現,相隔整排空著的座位外一位年邁的女士側著身坐,是在向他搭話。五條點了點頭,對方就朝他露出微笑。瞇成線的眼睛淹沒在周圍疊起的皺摺裡,卻不減她笑裡像帶了花。

她對五條招招手,示意他來到她身旁坐,五條猶豫一會,起身走了過去,把行李留在原先的座位上。

從稚內往科爾薩科夫的夏季渡輪只有零星乘客,或坐或躺在鋪著薄毯的簡易臥鋪上。初夏的北方海上尚未全面撤退的冷空氣捲起風時仍讓人哆嗦。四個小時半的航程才到中途,一旦正式跨越國境,又將再次失去兩小時。正午的海面波光刺眼,在五條的墨鏡後卻只剩細微的光,規律地朝著同個方向湧動。

五條坐下來,有些僵硬地收折雙腿。難得的是作為此航道的專用船隻,考慮了普遍高大的鄰國乘客的設計,讓他還能在膝蓋與前座椅背間留出空隙。

坐到一旁後五條注意到,招呼他過來的女士半罩著的斗篷帽下,有著和他同樣細如銀絲的白髮,冰藍色的眼睛。女士向五條道謝,她的日語流利,說她耐不住,想找人說說話:「一個人很寂寞嘛。」

五條一時語塞,找不到適當的答案。他還來不及學好一個人的時候,該怎麼跟親切的陌生人說話。

女士自顧自地說起自己每年都在等待夏季渡輪始航。搭第一艘船班,與居住在鄰國的親人舊友相聚度過短暫的夏季。在夏天結束前,搭最後一班船回到此岸。若趕不上,她就留下來。

冬季在兩個相望島嶼上同樣寒冷,不過她足夠幸運,無論待在哪裡都有能相伴的人。

「你呢?」她抬起頭問。

五條在墨鏡底下眨了眨眼,不明白她的意思。

「你也有親人住在薩哈林島嗎?」

「啊⋯⋯沒有。我沒有認識的人住在那裡。」五條說。他理解了女士問的原因。他們看起來確實像來自同一個地方。

「這樣啊。那麼你來做什麼呢?旅行嗎?」

五條搖搖頭。不是,不是旅行。他想了一下說:「我在找一個人。」

「是這樣啊,你會在薩哈林島找到那個人嗎?」

「我不知道。」五條說。「我不知道我能在哪裡找到他。」

女士聽了後點點頭,說:「祝福你能找到他,無論是在哪裡。」

她看著五條的眼神裡充滿真摯的祝福。五條撐起身子往後仰,頭靠在椅背上,說了句簡短的謝謝。沒再說話。

一旁女士也不再說話,靜靜坐著。船行的擺盪輕輕搖晃他們,靠岸前五條才發現自己似乎是睡著了。

在港邊送走向他搭話的女士,五條伸了個懶腰,走進一處兼售船票的小型商店,買下一份地圖。他還沒決定接下來的目的地。

春天收下那張被裝在硬圓筒裡、對他來說此前往後都無用處的紙,證明他學習了獲得與失去之後,五條開始了以離開為目的的移動。夜蛾默許他,以特級咒術師必要的地方派遣為理由,和為了執行他唯二失敗的任務裡,還有機會被完成的那一個為交換。五條答應了。

咒術界裡不知情的人看來五條是別無選擇必須去找,認識他的人或許會說五條是想找回來,然而事實上是,五條並不確定他想找到現在的夏油。

但他必須去確定一件事:他想找的在最後一次見到那天以後,再也不存在了。

即便能以更有效率的方式移動,五條仍然選擇定點短暫停留,把時間浪費在猶豫下一個目的地和前往的方式。他明白這樣的移動在越境之後將可能連表面的意義也完全失去。只是他還有太多時間,和更多沒辦法在原地停留著消化的記憶。

五條攤開地圖,上頭只有俄語標記,圖面右邊延伸的一連島嶼在底下被各自框起放大。在商店裡待了一會後,五條想他大概是看懂了櫃檯裡托著下巴、對他的存在毫不關心的店員頭頂上的廣告看板,宣傳著夏季的郵輪跳島行程。他決定加入,指手劃腳地完成了預約。幾個小時後他將開始以一日兩座島嶼的間隔,向曾經屬於他最終必須回到的國境裡,最北、最遠的島嶼前進。

他要到更遠的地方。

尋找最初的嘗試是從記憶裡摸出線索。循著過去的痕跡反覆操作,為了證明記憶是正確的,證明沒有遺漏任何細節。然而在缺乏判斷的準則之下,一切可能只是徒勞一場。

記憶是對當事人來說最真實的謊言。

夏油剛離開的幾個月後,五條開始大量地看電影。

起初他仍然去出租店,在發覺自己無法記住必須歸還的日期後索性直接買下,在無法入睡又沒有足夠任務消耗的夜晚一口氣地看。一天他從成堆未看的光碟裡隨手抽出一張,他曾在別處見過那張封面,立刻塞進光碟機裡按下播放鍵。

薄暮。綿羊。山景。新雪。綿羊。死去的綿羊。他認識的感情。他認識但不理解的感情。

片尾的曲子用英文唱:他曾經是我的朋友,他曾經是我的朋友。

那是他們差點能一起在電影院裡看的第一場電影。

此後當五條想起沒有看成電影那天,他們站在只有彼此的月台等待,他會以為自己其實是站在山林裡無人的營地,列車進站燈號是將熄的營火。

記憶既不可靠,又動輒輕易遺失。究竟記憶的丟失是逐日不著痕跡地被時間擦去的歷程,或是在某個瞬間被折疊壓縮,扔進再也無法被觸及的角落,沒人有答案。

關於遺忘的順序的說法,最多只能作為祈禱時的參考。求最先被奪走的不是最想記得的。

夏油離開後的第一個冬天,五條把原本放在夏油房裡的暖桌搬進自己的房間。

那次新年假期硝子不像往常一樣回家,而是帶了大量的酒和零食來到五條房裡,鑽進夏油的暖桌。當桌面被撕開的零食包裝和酒瓶堆滿,只剩他們各自手臂圈起的空間,也沒有人動手收拾,五條問起硝子記不記得夏油老家的事。硝子一臉疑惑地抬頭看他。

「一年級冬天的時候。」

「那時候我不在吧。」

「你不在啊。」

「你明知道的吧。」

「嗯,我知道喔。」五條說。

硝子再開了一罐啤酒,空啤酒罐被她當成菸灰缸。五條沒有抱怨,她就沒停過手上的菸。

「五條,你想說什麼?」

「我去了一趟。」五條說:「我去了傑的老家一趟。想照著傑說的,走同樣的路,在同個路口轉彎,去他說有好吃的甜饅頭的店,但完全不一樣。」

他在暖桌裡伸直了腳,整隻腳掌露在暖桌被外,像沒注意到似地,只是直直盯著窗外第一場雪。和雪一樣幾乎輕得沒有聲音地說:「我忘了他當時是怎麼說的。」

那些被形容為深刻的記憶,通常只是複寫提煉後的產物。每一遍對記憶的召回都是一次刪添改寫,加註不同解釋,為解釋又再解釋,斧鑿痕跡下已無法辨識最初的形貌。然而每一個版本在當下都是最完美不容質疑的。

肯定是如此,只能是如此,若非如此為何會被記得?

五條最常想起的是亞熱帶島嶼的春天。

每一次回想,五條都像能再次嗅到那個時空裡的所有細節。

中央空調些微刺鼻的冷空氣,留下清洗證據的飯店床單,融合後恰好召喚睡意的不知名的洗髮精和沐浴乳,隨處可見用過即丟的薄荷牙膏。在那裡他第一次知道氣味的共享可以被吻安放,甚至在他學會如何與另一個人共同消耗氧氣而不窒息之前。

只是無論每次他是如何解釋發生過的一切,五條都無法從中預知,他唯一允許的存在會在真正進入夏天前就被破壞殆盡。因為他從未懷疑。

五條也記得自己在日落後的海灘延長了時間,卻忘了許願。他並不後悔。

航程中很快來到第四天。

實際在各個島嶼登島停留的時間並不算太長,觀賞島上特殊的地形景觀,堆滿海豹和稀有鳥類的海灘。裝備齊全的同船旅客積極拍照,五條沒有相機,手機在上船第二天忘了充電後就沒再開機過。他並非為旅行而來,行程的意義對他一點也不重要,沒有留下回憶的理由。

火山島上無人居住,偶有邊境警衛隊留守,或曾經軍隊駐紮的痕跡。群島的命運幾乎相同,經歷民族神話,條約交換,登陸佔領,既被一方實質支配,亦被另一方聲稱未定界。彷彿不去辨明,就能最大限度的佔有。

他們即將抵達千島群島最北端。

阿賴度島的主體是群島中最高的一座山。初夏時節山體大半仍被白雪覆蓋,山頂凹陷像用勺子淺淺挖掉一口,兩側傾斜面以近乎對稱的弧線滑入海面,火山岩黑砂堆積出深灰色的海岸線。傳說它因為自身的完美招致群山羨妒,為了遠離爭吵,它離開原先佇立的湖泊,將自己放逐海中。即使在地理學上毫無可能性,傳說卻賦予了山完整的自由。

這幾天五條花了很長時間待在船尾看浪。

船艙內部的各項設施豪華舒適卻乏味,他沒有與人交談的興致,也不依賴酒精帶來的娛樂。海相平穩時船尾的開放空間幾乎由他一人獨佔,偶有無法逃離菸癮的人停留,有人禮貌問他是否介意,他就搖搖手請對方自便,如果風捲起燃燒的白煙吹向他,他便允許自己短暫想念。

船駛離時激起水花,在海面上劃開一道白色碎屑堆成的浪,向外推展擴散,藍色從逐漸平靜的中央重新匯聚。原來這就是浪碎掉的時候。六眼曾經只讓他在一個人身上見過。

當夏油問他,六眼見到的自己是什麼模樣,五條說他就像碎掉的浪一樣的時候,並不知道他也會像浪一樣離開自己。

航程最後一天,夜裡的海上下起陣雨,五條回到船艙內的寢室,在雙人大小的床上躺下。他已多日未入眠,像是大腦忘了如何睡著,只能依靠終於到達極限的身體被生理機制放倒。

那天晚上他難得有夢。夢裡他離開形體,在千萬宇宙的泡沫裡成為鳥獸蟲魚,成為草木岩礦,成為山成為海,重新成為另一個人。

醒來後他們已經在堪察加半島上一座長得念不出名字的城市靠岸。

如果他不是五條悟,夏油傑是否就不需要離開他?他仍然沒有答案。

飛機在成田機場降落。五條看航廈大廳的鐘確認時間,到計程車停等處攔了車。司機再次向他確認目的地,他表示不需要在意費用。抵達咒術高專時已經入夜,他下車前告訴司機,回程時無論見到什麼,只管直直地往前開,不要轉彎。

五條走進校舍區,教室所在的建築只剩零星燈還未熄,他從窗戶個數確認了位置以後,穿越暗燈的走廊,來到校長室前,沒有敲門就扭開門把。

夜蛾從原木書桌上咒骸的空隙間抬起頭。

夜蛾見到他,也不驚訝,沒問他失去聯絡這幾天去了哪裡。只說了一句:你回來啦。

五條在校長室裡的長沙發上半躺下來,沒有脫鞋就把腳抬到沙發上,手折起放在胸前。沉默了好長一段時間才終於開口,說:「我沒找到他。」

「這樣啊。」夜蛾說。

過了一會,夜蛾問他:「還有你認為做不到的事嗎?」

五條搖搖頭。隔著沙發椅背夜蛾看不到他,但他知道夜蛾早就明白他的答案。

「我還有得選嗎?」五條問。

「我以為你已經選好了。」夜蛾說。不去在意五條問句裡的抗議。

「我只是在想,我選擇的,和我是沒有被選擇的,是同時成立的嗎?」

「這我就不知道了,不過你問我的話——」夜蛾從書桌前起身,來到他背後,把手放在他斜斜靠著沙發扶手的肩膀上。不輕不重,鬆開手後留下些微溫暖。

五條閉上眼睛。

你們都是彼此選擇的答案。


夏油傑離開,讓五條悟在剩下的時間裡獨自成為神。

刀剣乱舞 燭台切光忠/へし切長谷部

長谷部點了菸到陽台,雨勢正急,公寓前上坡段的路燈模糊在被塗成深紫色的街景裡。他抽得很慢,一口一口切實吸進肺裡。

燭台切跟在後頭,調整好落地窗前的地墊才走出來。長谷部沒看他,但從口袋掏了菸盒打火機遞過去,他接過握在手裡。

以往菸是長谷部一個人的時間。燭台切等他進屋,也許把決定好的菜單告訴他,也許讓他在廚房吻他;若他說要回去了,就答路上小心,若他什麼也沒說走進浴室,那就在他結束淋浴前離開。

但現在燭台切以為踏進這段時間是可以的。他不會猶豫。

昨晚他把想說的全說了,好像他不是第一次說那樣。

長谷部說他不確定這是他要的,燭台切不再反問他想要的究竟是什麼。一輩子裡得不到的答案太多不差這個。

他說:「是我想要的。」

長谷部看他的眼神像他終於瘋了,低頭後再看他,說:「如果你確定。」

燭台切是逐步踏實的人。

「你不抽嗎?」長谷部問。

他說:「已經不抽很久了。」

長谷部把菸熄掉後終於看他,眼裡那句「那你來幹嘛」問得太疲憊令他想笑。

他挨過去遮住長谷部視線裡的雨,吻他像第一次吻他。

昨晚燭台切說:「我來成為你的。」

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 Sgt. Gengo Hara & Lt. Col. John Lawrence

你們英國人的庭園是什麼樣子。

原在用碎木材釘起、只夠放一瓶一樽的矮桌上擺兩個小杯酌酒,一邊問起他家鄉的事。

那天是勞倫斯第一次被允許坐上原的「緣側」。說是「緣側」並不太對,就是在木棧板和竹材搭起的屋篷,憑感覺丈量隔出一塊,掛上椰葉編成的半片簾子,以自身唯一所知的建築結構代稱,那就只能是「緣側」。

踏上來時勞倫斯問他是否該將鞋脫了,原停頓了下,皺眉頭看他,隨後笑來起來,擺擺手說不用了。勞倫斯在心裡暗記:那是個對的問句。

原問起他院子,他如實回答腦中浮現的畫面。

修剪造型的常綠灌木劃出迷宮,用繽紛花卉填滿切割的小區塊,涼亭,長椅,搭起棚架種玫瑰花或爬滿蔓生植物。石刻底座圈起透明的水池,或許在中央擺上雕塑,設計噴水。

「我說的是那種大一點的庭園,跟著古建築什麼的。」他補充。

原把酒杯推到他面前,勞倫斯猶豫一會,拿起來喝掉。原看上去很滿意。

「你見過日本的庭園吧。」原問他。

勞倫斯點點頭。他見過。

他待在日本的時間並不真的太長,然而那裡的庭園和他在家鄉見過的庭園從不一樣。

耙紋砂礫與苔的絨毯鋪成小徑,偶爾遇上石階,岩造的假山隨處聳立,隨季節枯盛的夏綠喬、灌木遠多過花。若有池塘,頂多是橋,沒見過噴水。

「那叫侘寂。」原突然說,打斷勞倫斯的思緒。

「WABI-SABI?」他只能將發音重複一遍,怎麼寫的他不知道。

「對。侘、寂。」原說:「無常啦無常!很適合這裡吧?對吧?」

勞倫斯頭點得很慢,他不確定自己真的聽懂了。

見他那樣,原哈哈笑了起來,說:「勞倫斯,你什麼都不懂啦!我就說你什麼都不懂,哈哈!」

熱帶地區對雨季毫無保留,下了整個星期,恐怕是還得繼續下去。好處是減少了戰俘們在烈日裡過度勞動虛脫倒下的次數,壞的是暴雨中仍可能被指派工作,滿身泥濘裡走上好幾個小時並不比較好受。

勞倫斯在營地裡望著雨打穿屋頂,所有人都放棄在乎,躺在被浸濕的床單上也能睡去。

他們的晝夜在被雨消磨之前早已經剝奪。

勞倫斯。

「勞倫斯。」

他聽見原在遠方喊他,宏亮的嗓音穿透雨聲。他起身探出頭看,「過來!這裡!你快過來!」原持續朝著他大喊,要他走進雨裡。

勞倫斯撥開雨幕,看見原赤腳從「緣側」上下來,絲毫不介意淋濕或踩在泥地上。勞倫斯想他該是又喝醉了。他走近發現就在原站著的前方有一灘大水窪。

勞倫斯記不太得此處是否原來就是窪地凹陷,或是連日的雨侵蝕了軟土。雨水積累又逐漸漫淹開來,再下一個星期,再一個月,一個季節,他們或許會擁有池塘。

「我們在這裡造一座庭園,你說怎麼樣?」原大聲地問。

「我覺得很好,原中士。」他拉起嗓門回答。

在幾乎被雨水淹沒的視線中勞倫斯看見他們的倒影映在積水上,扭曲變形,被雨打穿,擊出滿身孔洞,震盪成漣漪。

當他終於遠離熱帶島嶼的雨季,回到被冷雨包圍的冬天,突然想起原提過那個他只記得發音的詞,查出字形詞義時,勞倫斯記起那灘水窪裡他們消滅又被復原,沒有一刻完整。

他忍不住要認為,自己比原還要懂了,卻已經太遲。他們始終沒能擁有那一座庭園。

僕のヒーローアカデミア HAWKS/轟炎司

篇名借用《地底三萬呎》其中章節標題,本作與該章節內容無關。

靜岡不下雪。

前一天各地大雪特報,他在的地方只有雨。

轟炎司打開車門,踩在水窪上,踏出去沒看一眼,震碎恍惚的倒影。他把車停在車站出入口正前方,過了上班時間的平日,沒有人會來示意他該移到哪個白色方框裡。

「讓您久等了。」

HAWKS走出剪票口,背包垂在肩上,手插在口袋,正午陽光流過他,照在雨洗過的站名招牌上成為銳利的反射。轟炎司瞇起眼睛。

「我們去哪裡?」

「怎麼?不是說去哪你都沒意見嗎?」

「我說的是:『去哪都好。』」

離開城區,他們沿海灣前進。轟炎司沒關掉導航,他不確定自己留有駕駛這段路的記憶。HAWKS偶爾看他,指出他對導航總要無謂地重新計算路線的惱火,偶爾越過他,看被他用側臉挖空一塊關進窗裡的海,對眼前眾人崇拜的山已然失去興趣。

「溫泉。」轟炎司說。

「溫泉。」HAWKS重複。側身靠在窗上,暖氣直吹。

即將越過河前的路標指示帶他們轉過幾個長彎道,進了休息站,轟炎司在靠商店前的位置倒車,這一次在方框兩側留下均等的空隙。他沒將引擎熄火,說就下去買罐咖啡。

開車門前轟炎司用下巴示意HAWKS留在位子上,問他要什麼。

「那就咖啡。MAX煉乳那個。」HAWKS說,還是解開了安全帶。

轟炎司關上車門,走了幾步,伸手到後面口袋掏出皮夾,聽見HAWKS喊他:「奮進人先生!」回過頭就見HAWKS半個身子探出窗外。

「如果奮進人先生本人不能買代言品牌以外的咖啡的話,那我要熱奶茶!」

「少囉唆!窗戶關起來,不要浪費暖氣!」

轟炎司拿著深焙無糖黑咖啡和MAX煉乳咖啡回到車內。

他們繞出彎道,導航再次重新計算路線,HAWKS用雙手指尖握著鋁罐,說:「我以為您會買奶茶。」

轟炎司瞄他一眼,剩下不到半罐的黑咖啡在杯架裡晃動。

「我不知道你要什麼牌子。」

穿越山麓緩坡的城鎮,快速經過的林影模糊兩側山景,持續上坡的車內溫度下降。HAWKS低垂著頭,臉埋在外套領子裡。轟炎司沒叫醒他。

幾天前轟炎司接到電話,HAWKS打來,說他還在東京,無事可做。轟炎司聽見背景裡有人談話,HAWKS說他已經離開醫院,現在待在公安總部,「暫時也回不去了。」

「你想做什麼?」轟炎司問他。

「去個什麼地方吧?快無聊死了。」

「跟我?」

「他們不讓我一個人去。」HAWKS淡淡地說。

到了。

轟炎司伸長手搆著後座椅子上的行李。HAWKS醒來,慌慌張張揹起背包。

老式溫泉旅館掛著尚未點亮的大燈籠,木造建築青色瓦片,聽見車聲的女將已經等在門口。

轟炎司已經浸在浴池裡HAWKS才來沖洗,剛進池就說他泡不了多久,匆匆又出去了。轟炎司在他起身時注意到他背後,大片的燒傷痕跡像翅膀被烙了進去,疤痕刻出羽毛。

轟炎司走出浴場見HAWKS坐在長凳上,喝著牛奶等他。

走回房間的路上HAWKS哈欠不斷,說他總覺得想睡。

「說什麼,你剛才睡了整路吧。」

「才沒有呢,我只是閉著眼睛。」

「是嗎?」

「是啊!」

「那就是吧,我無所謂。」

「奮進人先生,您介意嗎?」

HAWKS在轟炎司打開房門時停下來,沒踏進去,站在門口問他。

「我說了,無所謂。」轟炎司停頓一下,回過頭說:「我不介意。」

HAWKS笑了。

轟炎司想起來,或是還沒忘記,HAWKS笑的時候垂下眉毛的樣子。

他們在房裡吃晚餐。

女將送來當地清酒,溫熱著喝。

「奮進人先生,您剛才看到了吧。」

黑暗中HAWKS突然開口。榻榻米上鋪開的兩床棉被只有幾公分的距離。

「看到什麼?」轟炎司問。

「我的背。」HAWKS說。他們都平躺著。

啊啊。他是看到了。

HAWKS還在醫院的時候,復原的可能就已經是被公開談論的話題。

轟炎司最後一次聽聞,討論進展到了個性的移植,細節他沒問過。他應了聲,HAWKS繼續說:

「您知道嗎,鳥類翅膀受損的時候,有一種手術方法是,找到適當的捐贈羽毛,對準原來羽毛生長的位置,一根一根黏上去。對,就只是黏上去而已,這樣他們就又能飛了。我第一次聽說的時候就想,啊啊,肯定找不到跟鋼翼一樣的羽毛吧,那我豈不是完蛋了嗎?可是,我也不是真正的鳥嘛。」

「大概是我不需要一直會飛的意思吧。」HAWKS停頓一下,「但是——」

轟炎司在透過紙門的微光裡伸出手,輕輕放上HAWKS的頭。HAWKS沒再說下去。

HAWKS垂下來的頭髮鬆鬆滑過他的指間,他忍不住想像,曾經借給他燃燒的羽毛是否是同一種柔軟。是否同樣在他手裡成為灰燼。

「奮進人先生……一直以來謝謝。」

轟炎司沒有回話,沒有抽開手。

不確定是記憶回流或已經是夢。

在他們抵達放下行李後,接受旅館主人提議,先到附近的林地散步。轟炎司感覺自己再一次踩在那片融化又結冰的殘雪上。

轟炎司一路盯著山頂,山頭積雪被夕陽染成橘紅色。HAWKS走在他身後,轟炎司回過頭時他正朝著林深處看,問他看見什麼,HAWKS只搖搖頭,說沒什麼,又看向日光照不進的更深、更深的地方。

轟炎司醒來以後,房裡只剩他一個人。

HAWKS消失以後,轟炎司傳出的訊息沒有回信,沒有被讀過的標記。他播了電話,在第三次未接聽的撥話後就失去訊號。他打算向公安部問起的時候,他們就先聯絡了他。

他們請他盡可能再具體一點說明那天發生過的事,但還有什麼能說,他從太軟的皮製沙發上起身,重重摔上門。

走到總部大門將離開時一位職員追上來攔下他,遞給他一個紙箱,用很輕很輕的聲音說:「或許這樣對他才是最好的吧。」

轟炎司打開紙箱,看見十幾年前被做成絨毛玩偶的自己。

幾個冬天以後。

轟炎司清晨醒來,掀開窗簾。應該大雪的季節,他的窗外仍然只有雨。

他起身,疊好棉被,走到廚房燒一壺水,在過大的餐桌一角坐下來。

昨晚HAWKS在他夢中的樹海現身。

積雪很深,HAWKS半蹲在樹枝上,轟炎司注意到他背上不再是鮮紅色的翅膀。一片片黑色羽毛收摺起來,模糊與黑色大衣的邊界,沒戴護目鏡沒戴耳罩,領口一圈絨毛雪一樣的白。林動發出聲響他就轉頭反應,金黃色的視線掃過,轟炎司卻不能確定自己是否被看見了。

正當轟炎司想出聲喊他,唰地一聲HAWKS張開翅膀,向無限延伸的樹梢垂直爬升,穿出樹頂,成為雪地上飛逝的影子。

比從前任何時候都更像一隻真正的鷹。

僕のヒーローアカデミア HAWKS/轟炎司

「那麼,請幫我跟奮進人先生說,請求支援。是的,是緊急事項。麻煩您了。是的,是這支號碼沒錯。謝謝。不好意思。」

HAWKS掛上電話倏地起身走出事務所,門關上前探頭說我到樓下買杯咖啡去去就回。

連鎖咖啡店的聖誕節期間限定口味十一月初開始,月過了一半他還沒喝到,顯然排在他前面的兩個人也是。季節在這裡快得有時連他都忘了趕上。

他等待草莓蛋糕熱牛奶被擠上鮮奶油的現在,電話應該在響,應該有人在替他道歉又道歉。他應該會被原諒。

「HAWKS先生,這是您的聖誕草莓蛋糕熱牛奶,小心燙喔!」

杯子上的笑臉祝他有美好的一天。

「HAWKS!外線二號,奮進人先生已經等了五分鐘了!」

他舔了一口淋上草莓醬的鮮奶油。

「HAWKS!我拜託你、拜託你下次至少接完電話再走!」

他又舔一口,小心地嚼沾上鮮奶油的餅乾碎片。

「非常抱歉讓您久等了,奮進人先生。我是HAWKS,早安啊!」

他終於從鮮奶油邊緣的空隙喝到熱牛奶。

已經是美好的一天了。


HAWKS在博多車站共構百貨頂樓的外牆邊緣收起翅膀,從大衣口袋拿出剛在巴士總站買到的彈塗魚燒。火腿蛋口味。幸好外皮還沒被蒸氣悶著濕了,他從中間撥開,用舌頭接住半熟的蛋液。

他來得太早,但對他來說剛好。

HAWKS知道自己擅長。

作為職業英雄的人多少都有一份對能力優勢的自覺,通過他人或自我建立高效發揮的分析,經驗實務修正,結合一種「這是為了讓世界變好,或至少維持現狀」的道德,甫能稱作擅長。

他知道的可不是這個。

HAWKS的擅長是,在最短時間內找出能以最快速度達成目標的最佳路徑。在此之外的他並不在乎。或他已經說服自己不去在乎。

兩天前他說:「沒辦法啊,上次怎麼都不是個問私人電話號碼的時候嘛」,說:「還是您現在可以⋯⋯不如我把我的號碼給您吧」,說:「當然是緊急事項。您不是計畫再一週就復工,那就是只剩一週了啊」,說:「跟上頭會面的時候也會需要吧,有總是好一點啦」,說:「由我報告復原的進度也不是不行,但您難道不會想自己來一趟確認嗎」

他沒有說但全是在說:我知道您在乎。

兩小時後他收到一封來自奮進人事務所公用信箱的電子郵件。附件是來回的新幹線和飯店預約資料。寫今後也請多多指教。

就因為擅長他今天才在這裡。

HAWKS推起袖口看錶,忍不住呵欠,交叉手指伸直手臂把手心往外推,背上翅膀反射動作跟著撐起,羽毛各自帶著意識般張開抖落空氣,他鬆動肩膀,羽毛就收攏。

再等一下。再等一下。

他要在十分鐘前降落,收下經過行人的招呼,簽名合照,說:「是啊今天也上班」;要在五分鐘前抵達車站出口,拿出手機,檢視沒有新信件的信箱、今明後三天的行事曆、社群網站的熱門關鍵字更新,視線每三十秒要停在剪票口一次,確保自己能先看到對方,但能讓對方以為是反過來那樣,接受他驚喜且抱歉的表情,他就不需要擔心藏不好的興奮。

他想好了。

也許他可以說服奮進人先生一起去吃牛蒡天婦羅烏龍麵。


HAWKS第一次有意識地使用自己的名人身份訂位了中洲川端站附近全預約制的水炊鍋。店員接起電話說請稍等一下時卻像在說:你怎會現在才想到要這麼做。

他只是想不到更好的方法道一個不能解釋原因的歉。

轟炎司依照女將關上個室拉門前的示範,往豬口杯裡添了蔥,加一點鹽,倒進第一次煮沸的高湯,拿到嘴邊上唇靠著杯緣試過溫度。

HAWKS在桌底下踩著自己的腳。

「你要說什麼就快說。」

女將端來盛滿蔬菜的木盒,小匙將和著軟骨的雞絞肉輕輕一撥成團,和帶骨帶皮的雞腿肉一起煮進鍋裡。

HAWKS幾公分幾公分地把腳伸直。

他在緩和下來的沸騰冒起的白煙裡開口。

他想知道,

「沒做什麼,回家,還能做什麼?」

他想知道,

「就去了趟醫院。不是,不是為了這次的事去的。要我說的話根本已經休息太久了,不該這樣浪費時間。」

他想知道,

「在學校。沒說什麼,我們不是那種什麼事都非一一連絡不可的父子。」

他想知道,

「哼,說得像你就多有經驗一樣。」

如果他知道夠多的話。

女將把飯放進從透明熬成濁白的湯裡,薄薄一層淋上蛋液,攪拌的同時撒入蔥花,煮兩碗雜炊粥。

HAWKS笑著向她道謝。

謝謝她今晚出現在每個他差點失敗的說話裡。

轟炎司讓他一起走回下榻的飯店,在他難得沉默的十五分鐘路程的最後對他說:「我不知道你怎麼想的,但要我說的話,你不用覺得要道什麼歉。身為職業英雄這點覺悟我是有的,我想你也有。沒有的話你最好別站在這裡了。」

HAWKS走進祇園站,搭上地下鐵機場線,暫時忘記自己能飛。


「奮進人先生,您能飛嗎?」

HAWKS站在福岡塔前,再問了一次他已經知道答案的問題。

他們在日落前抵達早良區海濱。HAWKS走在被街樹圈起鋪得平整的磚道上,想不起自己多久沒從這個方向前往。

他向來在事務所頂樓起飛,朝反方向繞過整個市中心,來到港外,向著海的邊緣俯衝,沿反射強光玻璃外牆攀升,降落在塔頂。

他還沒有勇氣這麼提議。

他只是說:「不然我們可以搭電梯。」

轟炎司就忿忿地瞪著他,說:「下不為例。」

被帶著飛行的人表現得再冷靜也洩漏出緊張的肢體他不是第一次經驗,卻是第一次害怕自己並非源於飛行的緊張會使他們同時墜落。

HAWKS從背後把手伸過去,扶在轟炎司腰上,手指往上移一點,調整重心,張開翅膀,對自己說:抓緊了。

夕陽在秋季陰天裡的沉沒快得不著痕跡,氣溫在街燈點起同時下降。

HAWKS半張臉縮進外套裡,在豎起的領子裡哈氣。他喜歡高處的任何事,就除了冷。

少了玻璃帷幕限制視野,他蹲在角落,看轟炎司繞塔頂走過一圈,不說但顯然滿意的表情。

察覺視線落到自己身上時他一時語塞,堆滿紫色的雲的城市東方在他眼裡燒起來。

他只好說:「好冷啊。我們下去吧,還是您會想搭個電梯?」


「最後一攤。我保證最後一攤。」

他們在天神沿路吃了一晚,明太子青蔥煎蛋捲醬烤烏賊豚骨拉麵。

也許該說是轟炎司允許他帶著,同意他邀請吃了一晚。

HAWKS不是在乎說法的人,在第五杯啤酒之後。

他們在屋台前停下腳步時身後的百貨正熄燈,HAWKS伸出兩根手指,老闆指著最角落僅剩的兩個座位聳聳肩說若他不介意。他當然不介意。

他假裝沒注意到轟炎司對放棄介意的忍耐。

HAWKS點了鹹派,熱紅酒。

「跟這傢伙一樣的。」

HAWKS露出牙齒笑。「很好吃。我保證很好吃。」

「你今天保證太多事了。」

HAWKS趴在沙發上,回想今天最後轟炎司哼了聲說:「看你挺開心的嘛。」

當時他打一個啤酒的嗝,傻了一樣地笑,說:「那是因為您在這裡嘛。」

他盯著塞在沙發一角絨毛玩偶,捨不得剪下的吊牌寫著:「奮進人最新英雄服設計!」但其實已經是上一版了。他還沒買到最新版的,他有點擔心這次要缺貨了。

他把臉蹭進去,在這裡他才敢不帶敬語地說出來:

那是因為你在這裡啊。

也許是喝醉了。

他閉上眼睛。

他很開心。但是。他很開心。

他面無表情站起來打開熱水器開關走進浴室。


「喂,你有要什麼嗎?」

HAWKS盯著年節禮盒預購傳單想也許該拿一份回事務所參考時聽見轟炎司喊他。

車站百貨地下街有充分的伴手禮選擇,從西式糕點到日式點心以博多為名一樣不少。他說不過有間傳統和菓子本店就在飯店隔壁,不如走前去看一看。

轟炎司點頭了。挑了筑紫麻糬和最中的禮盒。

HAWKS走到結帳櫃檯前。既然這樣。他要了季節限定的大福。

碎成泥狀的柿餅內餡,麻糬皮上薄薄一層粉,裏外皆成柿子的模樣。

「這還是我第一次吃。」

「是嗎。」

沒有更多關於好吃與否的問話也許是因為他嘴邊沾上的白粉。

他吞下最後一口。

距離十三號月台十七點五十分的新幹線還有十五分鐘。

他們在即將點上兩個月的聖誕燈飾裡成為藍色。

轟炎司像突然想起什麼似地停下腳步,說:「下次這種根本不緊急的事不要再佔用辦公室電話。」

HAWKS看著他,忍不住笑出來,說:「那您要給我嗎?您的私人號碼。我、」

轟炎司把手機遞給他,說:「沒事不要打來。」

我是開玩笑的。

他在畫面上輸入自己的號碼按下通話鍵,感到外套右邊口袋震動後掛斷。

我是開玩笑的。

他把手機還回去,什麼也來不及說。

十分鐘。

HAWKS拿下風鏡,用力揮手。手扶梯上轟炎司背著他,但舉起手。他低下頭,手放進口袋。再抬頭發現轟炎司在手扶梯頂層回頭看他讓他暫時動彈不得。

五分鐘。

HAWKS找到人潮少一點的角落,將大衣拉鏈拉到最上頭,蹲下來,看一眼時間,戴上風鏡,撐起翅膀。若他再慢一點起飛就能同時離開,但他不能等。

他已經知道,或者他希望,如果是他哪一天終於說了不能說的話的時候,不要回頭看他。

鬼滅之刃 冨岡義勇

像融雪的湖面。

新鍛的日輪刀握在義勇手裡,乍見筆直的刃文流過一絲湧動的光,覆著細雪般的刀身逐漸被青藍色吞沒。是冬日尚未深時的景色。

鋼鐵塚先生點點頭。

添上四字刻印的新刀,刀身弧度、厚度,刀鋒的設計都與先前他為義勇造過的刀並無二致,義勇沒向他提過要求,他也自信不需被要求。 他一掌拍在盤起的腿上,朗聲說他很滿意。這就是他期待看到的,不,比他期待的還要更好。

他一口喝乾仍冒煙的茶,倏地起身,揮手離開時說若回狹霧山替他向鱗瀧問候,綴著風鈴的腳步消失在竹林入口。

義勇朦朧地記得鋼鐵塚先生在將第一把日輪刀交給他時說過同樣的話。

融雪的湖面。

他握緊手中的刀。再一個季節就初雪。

義勇不常想起離開狹霧山前一天的事。

鱗瀧師父沏了茶,鋼鐵塚先生滔滔不絕,義勇正座茫然地聽著。

為水之呼吸鍛造的日輪刀常分兩派,涓細直刃的刀身灑滿細小的光,波濤亂刃則映著光的白霧;在劍士手裡,前者成河成湖,後者成海成瀑布。美得不相伯仲。

義勇低頭盯著放在膝前的刀,收刀入鞘前他都未能看清楚任何光。閉眼卻見那天葬下的斷刀在強光的漩渦裡重新完整,如瀑布奔流,在錆兔手裡濺起滿天水霧。

十餘日前負傷的左眼視力恢復如初,他卻仍見什麼都模糊。

晚飯鱗瀧師父燉一鍋鮭魚蘿蔔,盛上滿滿一碗遞給他。

他把蘿蔔的半月形再分兩半,煮得軟熟的纖維沾上筷尖,半透明的斷面浮著細細白煙。他從連著魚皮的一端夾下魚肉,和蘿蔔一起再浸一次混著魚油的昆布高湯。

「好吃嗎?」鱗瀧師父問他。

「很好吃。」義勇放下碗答。

「那就好了。」鱗瀧師父說,這才端起碗。「慢慢吃就好了。」

他忘記自己是怎麼睡著的。

出發當日鱗瀧師父替他整平領口,手按在他肩上說:「你放心,重要的東西我替你保管好。」

他應聲答是。沒有回頭走了半里。

他想不起自己有什麼重要的。

在心上想起水面。

新屋有太多空間,義勇沒有相應的持有。

他在靜坐裡讓水沖向四周,水流撞上牆壁朝他湧來,完全淹沒他後回歸平靜。

再一刻鐘就是柱合會議,義勇必須出席。

他被埋在照不進光的水底。

敲門聲打斷他。

隱半跪在門前,說鱗瀧左近次大人吩咐有包裹交給他,信由鎹鴉送到。

他接過白棉布裹起的包袱回到屋裡,鎹鴉在窗沿顫巍巍降落。

義勇將包裹擱在膝上,抬起鎹鴉腳爪解下信箋。

——義勇, 主公大人給我帶了消息。 你表現得很好。 包裹送到了吧。 我把重要的東西交還給你, 現在的你已經可以自己守護。 我相信你。——

抽開麻繩,熟悉的燕脂色滑進他懷裡,攤開來,半面接起的龜甲紋樣他只在一處見過。

——你要記住, 被留下的必有其意義。

他摺起信,收進胸前口袋,緩緩披上羽織。

背著光走進銀白色的芒花。